又约了几次会,加拿大籍的香港人便回了加拿大,走之前与女同事订下了婚约。女同事天天盼时时盼,盼着从加拿大寄来的邮件,里面装着一些需要她亲自填写的表格,她只需将这些表格填好寄回去,加拿大籍的香港人就可以在加拿大申请与她结婚。加拿大的邮件如期而来,收件人却成了姬水。女同事认为这是一起事故,发生在姬水为她做翻译的过程当中,姬水是借别人的情话献自己的殷勤。女同事恨恨地对姬水说:“你不就是比我小几岁吗?你也会老的。”
其实,姬水早就觉得自己老了。
女人的老常常只需要一个瞬间,而且,女人的老往往是从眼睛开始的。皮肤可以护理,甚至拉皮,甚至植金;头发可以烫可以漂可以染,秃了可以织补,实在不行还能戴假发;胸脯里可以塞硅胶;至于身体的其它部位,肥了可以抽脂,瘦了可以进补,更何况各花入各眼,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惟有眼睛——拿什么拯救你?
少不更事的女孩子的眼睛是镜子,看什么是什么,却什么也不留下;有阅历的女人的眼睛是天空,云卷云舒,变幻莫测;有境界的女人的眼睛是秋水,静,静得让人只想走进去,进去了就再也不想出来。却不管什么样的女人,眼睛长着就是用来看男人的,看不出感觉,看了白看,这个女人便老了。
姬水便是这样。
先后有几个不错的男士追过她。
一个是IT精英。他们是在哈根达司认识的,后来他就老请她去吃哈根达司。他请,是因为那句著名的广告词——爱我就请我吃哈根达司;她吃,是因为高山说过的那句话——爱你就请你吃哈根达司。二人各怀心思,她对他的温度始终比冰激凌的温度高不了多少。
一个是开跑车的钻石王老五,他问她跑车好不好,她说没有吉普车好,他就买了一辆吉普车,她却说他的样子不适合开吉普车,他于是又卖了吉普车开跑车。换了一般的女人,怕是感动得恨不能给他当跑车开,她却让他开着跑车来到了莲花山。当年的安置区早已夷为平地,且栽了树,种了草,在树木花草的香氛中,她向他讲述了高山的那辆吉普车。
一个是海归,他说总有一天他还是要去国外生活,她说她不想离开深圳,他问她深圳有什么,她没有回答,他却从她的眼睛里找到了答案。
……就这样,她与每一个男人的交往都是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确切地说,她并不是不想交男朋友,只是自觉不自觉地拿每一个男人和高山在做比较,她失望,她也令每一个男人失望。男人或许能接受女人的过去有这个那个男人,却不能容忍女人爱过某个男人。
就这样,她28岁了,依然是处女之身,而人们看28岁的处女和看18岁的处女的眼光却是大不一样。看18岁的处女犹如看花苞,只怕错过刹那间的绽放;而28岁的处女就像是花还没开就要谢了,令人眼里心里生起的只有遗憾。是的,女人遗憾她作为女人从来没有享受过性的快乐,男人遗憾自己作为男人白白浪费了这么好的资源。
这个城市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姬水,她们构成了这个城市庞大的待嫁族。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燕子飞了有再来的时候,日落了又升,月缺了又圆……惟有女人的青春,去了也就去了。没有人怜惜她们,怜香惜玉的情绪是时间一点一点滋长出来的,这个城市的男人没有时间。偶尔地,她们也会相互怜惜,彼此又是彼此的镜子,这怜惜终究不过是顾影自怜。
幸好这个城市还有如王红这样的人,为了寻找姬水,她发誓要把《寻人启事》贴遍深圳的大街小巷。她有一个从前一起在东莞工厂打工的姐们,这姐们后来嫁了一个香港人,并在华强北开了几家精品店,王红想:是个深圳女人都得逛华强北,这姐们的精品店可是个贴《寻人启事》的好地方。与姐们一商量,这姐们倒也爽快,专门在橱窗里摆了个模特,模特的手里举着一张巨大的《寻人启事》。王红绝对是那种一根筋的人,她相信总有一天姬水会给她打电话的。
姬水真的给王红打电话了。
这一天是2002年的最后一天。
阳光角落
王红和李钢已同居数年,二人在上沙租的房子。
推开一扇油漆斑驳的铁门,往里走五步是一张床,床很小,床上堆的东西却很多——两个塞着碎海绵的枕头,花花绿绿的提花被上压着斑斑斓斓的化纤毛毯,几只狗仔横七竖八地躺着,布娃娃的头发散了一床。与床紧紧挨在一起的是一张人造革沙发,圆圆的小饭桌代替了茶几,桌上有一只小收音机,点歌台常年播放着流行歌曲。只有一扇窗户,钢筋混凝土的围墙是窗外唯一的风景,风吹不进来,阳光照不进来。幸好有一个阳台,有风,也有阳光,还有房东留下的一把摇椅,摇椅占了阳台大半个空间,风摇摇椅,摇椅又将阳光摇成碎银。
王红想安排高山和姬水鹊桥相会,她和李钢商量着,李钢说:“鹊桥相会?那可得去天上。”王红说:“不去天上,就在你我的家里。”李钢说:“高总和姬水是什么样的人物?你我的家里又是什么鬼地方?”王红说:“鬼地方?
你可别忘了,当初刚搬进来的时候,你说这就好比上了天。”二人被东莞的制鞋厂开除后,整日居无定所,曾经与另七对从农村来打工的夫妻合租过一间十几个平米的房子,房子里摆满了高低床,紧密如蜂巢,住在这里的人每日工蜂般忙碌于太阳下采花酿蜜,到了晚上,却全都发出猪一般的呼噜声。王红就是那时给李钢取了个“小猪”的雅号。“小猪,”王红叫了一声,“我们把家里好好布置布置吧!”过去二人摆地摊卖过气球,钱没赚到,赚了几百只气球。李钢就将这些气球拿了出来,和王红面对面鼓着腮帮子吹了起来。吹完,红红绿绿地挂了一屋子,倒也喜气。二人欣赏了一阵,便去菜场买菜,各人手里拎了两大兜回来。
王红开始煲老火靓汤。
广东人对汤的需要好比男人对女人的需要,尤其是对靓女的需要。靓女,原是广东人对漂亮女人的爱称,因女人都喜欢做漂亮女人,人们乐得投其所好,将“靓”的含义扩而大之,笼而统之,漂亮的女人和不漂亮的女人,便一概成了“靓女”。广东人称汤也一概为“靓汤”,无论是出自星级酒店的大厨之手,还是街边小店未入流的厨子,甚至家庭主妇,甚至二奶。其实,星级酒店煲的是名气,街边小店煲的是一团和气,家庭主妇煲的是对柴米油烟的怨气,二奶煲的是对似水流年的叹气。
王红将骨头、猪肚、凤爪、黑木耳、香菇,胡罗卜、黄豆等十几种原料放进沙锅里,她煲汤没有什么章法和讲究,一顿乱煲,她煲的是傻气。
“小猪,”王红叫着李钢,“你还记得东门的红烧猪蹄吗?”
李钢:“怎么不记得,那味道下辈子也忘不了。”
王红:“前天我从那儿路过,想给你买两只的,没想到那家小店竟拆了,怎么会拆了呢?”
李钢:“我知道,早拆了。”
王红:“我们是2000年的今天在那儿吃的红烧猪蹄吧?”
李钢:“是啊!那天中午我们共吃了一个盒饭,你把肉尽往我嘴里夹,我说我胃口大,这点肉吃了白吃。你说你胃口小,吃不了这么多。”
王红:“最后还是给我吃了。”
李钢:“晚上我们去那家小店吃米粉,你说我们买两只红烧猪蹄迎接新世纪吧,结果就买了,你一只,我一只。”
王红:“你连骨头都嚼碎吃进了肚子里,我那时候应该叫你小狗的。”
李钢:“那你也只好嫁猪随猪,嫁狗随狗。”
王红:“谁嫁给你了?说不定哪天我也会像姬水一样消失。”
李钢:“那我一定到处贴《寻人启事》。”
王红:“你说姬水今天会来吗?我听她电话里的声音好像有些犹豫。”
李钢:“她会来的,不来她就不会给你打电话。”
新年的钟声
姬水到的时候,饭菜早已上了桌,王红和李钢正边听收音机边等她。王红接过姬水手里的水果,免不了先客气了一番,然后解释道:“临时来了个美国的客户,高总不得不去陪,他说他会尽快赶过来。”王红是在撒谎。实际情况是:王红挂了姬水的电话后,就不停地给高山打电话,家里和办公室都没人接,手机关机。就在王红说话的过程中,李钢还在跑进跑出地打着电话。姬水不便多问,默默地喝起了汤。
十点钟,高山的手机总算打通了。他这一天都在弘法寺,下午四点便和原空师傅用过了斋饭,接到李钢打来的电话时,他正好感觉有些饿,便说让王红煲点皮蛋青菜粥,他一会就到。
果然一会就到了。李钢在电话里没有提到姬水,他怎么说完全是按王红的旨意,王红希望给高山一个惊喜。高山是真的又惊又喜,表情就显得很傻,倒是姬水落落大方,说:“你可真忙!”高山说“瞎忙。”李钢插嘴道:“高总确实忙。”王红这时从厨房里探出身子叫道:“小猪,高总不是要吃皮蛋青菜粥吗?家里没有皮蛋,你快去买!”李钢应声而去。约过了十分钟,李钢来电话说没有带钱,要王红送。王红一边故意骂李钢真是头小猪,一边吩咐姬水看着点炉子上的高压锅,说里面煲的就是高总要喝的粥,要姬水过一会关火。临走特意将桌子上的收音机调到了点歌台。
歌声在小屋里回旋。
姬水说:“他们生活得挺快乐的。”“他们”当然是指王红和李钢。高山说:“其实快乐就是很简单的东西,越是简单的人越是快乐。”姬水说:“你快乐吗?或者说,你简单吗?”高山没有回答,用眼睛望着她的眼睛,似乎是在说:“你自己看吧!”姬水却不敢看他,兀自走到阳台。“月亮真美啊!”她感叹道。高山跟了过来,说:“今晚的主题怕不是看月亮吧!”姬水说:“那是什么?”高山说:“听新年钟声啊!”抬腕看了看表。“再过35分零8秒就是2003年了。”姬水便叹了口气,她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个世纪之交的晚上。高山听着这叹息,心里一阵愧疚一阵疼,他将姬水按在摇椅里坐下,自己蹲在旁边轻轻摇着。二人的情绪渐渐平缓,高山叫了一声“水儿”,她望着他,眼睛里是水一般的柔情。高山说:“王红是怎么找到你的?”姬水觉得这话里有问题,反问道:“王红是怎么找到我的?”高山说:“是啊!这小丫头常常背着我另搞一套,厉害着呢!”姬水说:“这么说不是你在找我?”高山说:“我想过要找你的,可是……”姬水不等她说完,“忽”地一下从摇椅里站了起来,她找到自己的坤包,拿出那张《寻人启事》,说:“难道这都是王红背着你另搞的一套?”高山正不知如何回答,这时收音机里响起了女播音员甜腻腻的声音:一位叫山君的朋友为他的水儿点播一首《你是风儿我是沙》。姬水听着那歌声,她知道这当然也是王红背着高山另搞的一套,她笑着对高山说:“你知道吗?这首歌还有一个名字:《你是疯儿我是傻》,你没有疯,可我傻了,我是一个最最傻的傻瓜!”她还想强撑着笑,眼泪却流了下来,这时,厨房里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高压锅爆炸了!远方传来新年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