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赶到李萍的宿舍，王燕兰正在看书。她看得非常专心，以至我推门进去，她都没有察觉。我很佩服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刻苦精神。
“小王，李萍哪去了？”我走到她跟前问。
她抬起头，一见是我，转过身体，半边屁股坐在靠椅上，笑吟吟地望着我，藏在眼镜后面的一对高度近视的眼睛，充满了热情。
“她刚回，马上又出去了，让你等她一会。请坐。”她连串着说。
“谢谢。”我朝她点了点头，便坐在李萍的床铺上。我闻到房间里有股很浓的香水芳香，这芳香很好闻，有点像柠檬的味道。我不由得轻轻吸了吸鼻子，嗅觉告诉我，这香气正是从她身上散出来的。
她观察到了我的细小动作，脸上蓦然通红，有些不好意思。
“快要考研了吧？”我连忙岔开这尴尬的场面问。
“还有两个来月。”她挪了挪身体，我估计这次她只有三分之一的屁股贴在椅面上，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喜欢这么个坐法。
“有信心考上吗？”我问，更担心她会忽然一屁股滑跌在地上。
“考试对谁都一样。我不怕否定，否定之否定便是肯定。我愿意遵循这个轨迹走下去。”她的话很有哲理，悬着的屁股又往外挪了挪，我的心一下提到嗓子眼上。
“这倒也是，崇高的理想是心中的太阳，它能照亮生活的每一步。你既然寻找到了奋斗的自我，你一定能勇敢地走下去，幸福正等着你。只是，过程是漫长而痛苦的，但你有精神支柱，它填补了你生活的单调和寂寞。你才变得这么刻苦。”这是我从心底对她由衷的赞美。
“假如人生的奋斗仅仅是为了自我的幸福，我愿意永远摆脱这种扼杀青春的不幸。”她用手往上托了托沉重的眼镜，吃力挤出笑容。
“为什么？”我愕然地望着她，我实在不明白，一个准备考研究生的大学女教师，竟然会把人们对她的羡慕和钦佩视之不幸。
“光阴能把我的生命带走，却带走不了我年轻的心。”她仰起头，眼帘低垂，目光冷漠地望着窗外说，“所以说，使人幸福的东西，同样可以使人痛苦。好多人都羡慕我这种执着的追求，可他们是否知道，当我手里拿着书，看着日头划过天幕带来黑暗时，又有谁能知道我的孤独和寂寞，如同皈依的教徒。是的，肉体的质量应该体现在完善的精神上，但油干灯灭，万念俱灰，人原来也只不过是广袤大地上的一个小小插曲罢了。”她的声音阴冷而激动，表情十分庄严。
我感到了寒冷，心中的寒冷。我不由得响起秦少游的词句：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这就是她不安于生命的定数又对自己的拥有无可奈何的表现。
我用怜悯的目光打量她。她长得不算漂亮，但富有女性的诱惑力。她那充溢着温情的脸庞，有一种柔顺的灵气。她的女人线条也算不上优美，但那高高耸起的乳房，那丰腴健康的身体，却给人视觉上的轮廓动感，是一个成熟的女人。她应该在花前月下，用青春的热情和自己热恋的伴侣，卿卿我我，山盟海誓。可她呢，爱情为修炼的知识所代替，理性的追求使她满怀憎恶要撕碎自己的灵魂。我现在才明白，人生的负载原来是这么的沉重。我又联想到自己，深深地感悟到，背对着太阳的人，看到的总是阴影。因此，要想让自己阳光，其实也很简单，转过身去，太阳将会拥抱住你。我于是抱着一种虔诚的心理，希望她继续讲下去，虽然我的胃部不时袭来一阵又一阵疼痛，需要探讨馒头或是面包对我的胃痛有多大的医用价值，但我还是笑问道：“既然你已经看透了这一步，为什么还要往下走呢？”
“我的观点是，生命必然是一种代价的冒险，就看你是怎样把最大的冒险引向成功。傅立叶曾说过：医生希望自己的同胞都患病；律师盼望家家打官司；建筑师梦想全城着大火。我当然愿望自己比别人强。人啊！就是这种利欲熏心的两脚兽。”她洒脱地一甩头发，把齐耳的短发撒得满脸都是，她也没用手去梳理，而是随它去吧！
“这么说来，你承认自己是两脚兽了？”我困惑地望着她。
“人以自然力的资格与自然物质相对立，从而推动了人的腿、手、头的运动，释放出一种求生的本能，于是就构成了两脚兽。你别看我整天这么苦苦念书，那是在用求生的本能准备考研。其实呢，我的内心是沉重痛苦的。因为，在这个不可捉摸的物质世界里，我深切体会到，你的奋斗精神越是顽强，你失去的东西越多，你对痛苦的体验也就越深。而人对痛苦的承受力又是有限的。所以，理性的本能是思索后忠于自己的信仰，而非理性的本能却是渴求实际的生活，你说，我又该选择哪一种呢？”她毫无表情地望着我，镜片后面的眼睛里，似乎包含着探索不尽的内容。
“当然，我认为首先应该选择摆脱痛苦的技巧。这种技巧其实相当简单，转过身，就是阳光。”我两手一摊，脑子里巧妙钻出这么一段话来，是她给我的启示。
“技巧？转过身就阳光？”她的眼睛里泛起诡谲的微笑，拉腔拉调地讽刺说，“倘若石头能对混浊的空气起到净化的作用，我愿意永远去背对着太阳朝前走。可惜呀，世俗社会太狭小了。”
我望着她，似乎感到自己被她嘲笑，似乎觉得彼此同病相连。我很不自然地看着她，只见她还用五分之一的屁股坐在靠椅上，手扶椅背，悠游地晃动着身体。都快半个小时了，她还把冒险引向最大的成功。我还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想说又难以启齿：请把冒险的屁股往椅面里挪一挪。
我不愿意再看让人担惊受怕的场面，转过头，望房门。李萍拎着一大兜食物，推开半掩的门走了进来。
“我就知道你会赶来的。”李萍欣慰地望我一笑，把一大兜食物放在写字桌上说，“饿坏了吧，犒劳你的。”
女人的心啊……
我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