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踩着钟声走进办公室，政工党支部书记周杰通知我八点半在会议室过组织生活。我打好开水，做完办公室的清洁卫生，来到会议室。政工党支部的人都到齐了。刘红正襟危坐，咄咄逼人。她的茶几上，卷宗摊开放着，里面是一摞厚厚的材料，比我第一次看到的材料多一倍。董科长坐在靠墙边的折叠椅上，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支过滤嘴香烟，颇有虎相的脸盘阴沉沉。老馆长李生侧身靠在三人沙发上，似乎有些疲惫，右手大拇指和食指不停地揉着太阳穴，神情淡漠。其他的人都在交头接耳，不时有人用眼睛瞟我一下。
不同的氛围，将反映出党支部生活会的不同内容，我警觉地环顾着整个会议室，我知道，这将是一场实力悬殊的较量。也许，猥劣的行径会变成权威的崇高，天平的砝码将倾向于刘红，但我必须去面对。
我坐在刘红对面的沙发上。我从思想上马上作好了准备，今天应对刘红的不应该是盾牌，而应该是长矛。
“今天召开党支部生活会，是关于夏铭的问题。大家都有所耳闻，夏铭的作风出了问题，根据李耀的揭发材料，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我们应该帮助他端正态度，悬崖勒马，夏铭毕竟还是我们的同志嘛。至于我们在坐的每一位共产党员，无论何时何地，都应该毫无情面地跟不道德的行为作坚决的斗争。”刘红取代政工党支部书记周杰作了开场白，稍一停顿，用冷冷的目光盯着我继续说，“首先，我介绍一下受害人的基本情况。李耀，女，现年约三十岁，是某医院的护士，生活作风正派。至于长相，虽然不算好看，但情人眼里出西施，何况，这不是事实的关键所在。夏铭呢？大家是了解的，我无需多言。在这里，我作为一个老党员，想告诉夏铭的是，你不要以为两个人的事，别人不知道就百般抵赖。组织是有办法的。鸭子死了嘴巴硬，归根结底还是个死。像这样简单的道理，我相信夏铭已经思考了千百回。下面，我来宣读李耀揭发材料的主要内容：1983年9月下旬的一天晚上，大约七点多钟，夏铭用借书卡引诱我到他家里，强行脱光了我的衣服，并奸污了我……”
这是多月来刘红第一次实质性地对我宣读李耀揭发材料的开头内容。我心中有底了，是假的真不了的。但从感情上来说，我觉得刘红读出的每一个字，都像一瓢粪水，兜头浇在我的身上。我压抑着愤怒。
太阳斜挂在窗口，放射出淡淡的光芒。刘红黝黑的脸上染着光辉，显得盛气凌人，特别是那对大眼睛里闪动的眼白，像是在锈水里浸过，蒙上一层铁黄色。
刘红宣读完李耀的揭发材料的开头内容，把冷冰的目光射向我，我也怒视着刘红，二人的目光相碰对峙，我竭力不使自己的目光闪烁。
董科长察觉到了我和刘红的目光碰撞，感到政工党支部会议的严肃性受到了挑战，站起身来，挺直一米八的魁梧身体，扯了扯不知从哪里搞的，穿在身上绷得紧紧的藏青色警服，冷着脸在我的面前来回走了两趟，仿佛是在我面前炫耀公安机关专政的强大。
会议室里一片沉寂。
“小夏呀，你是一个年轻的老党员了。”老馆长用爱护的目光看我，竭力放慢语气节奏，口气平和地对我说，“在接受组织审查时，绝对不能凭感情用事。要学会克制和驾驭自己的情绪，要腾出脑子来反省自己，正视自己，如实地向组织反映事实的真实过程。冲动算什么？冲动的结果又会是什么？那是缺乏理智的软弱表现。而你要的结果，是从根本上解决你的问题。这就需要你的冷静，一是一地把问题向组织讲清楚，得到组织的理解同志们的原谅，懂吗？”
我当然是懂的，可是过程呢？要比说的难多了。特别是调查组长刘红，她是不搞出我的问题来，决不肯善罢甘休的。这就是我和组织为什么老是唱对台戏的问题所在。但是，老馆长的话也在道理啊！用抵触情绪和组织对着干，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吗？当然是解决不了的。我重新调整了一下激愤的情绪，望着刘红说道：“刘科长，今天的党支部生活会，应该是针对我来开的，是要弄清楚我和李耀的核心事实，到底发没有发生两性关系，这个问题弄清了，其他问题就迎刃而解了，对吗？”
刘红把眼睛挤得狭长，里面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我，鼻孔只是轻轻“哼”出一声冷气。
“刘科长，就为这么一个问题，你们调查走访了近半年之久，对我、对李耀应该有所了解，孰是孰非，心知肚明。所以，我真诚地请求你们在我的这件事情上，说真话，办实事，我会积极地配合你们的。”我恳切地说，“现在，我就对李耀的揭发材料作一个更正说明，如果我有不实之词，可以开除我的党籍，在座的党员同志们请证明……”
“夏铭，现在没你说话的资格。”刘红打断我的话说。
我的心“咯噔”一沉，我知道，一厢情愿的宽容和退让在狼和小羊的故事里是行不通的。我用不屑的目光朝刘红冷笑说：“你没有这个权利。”
噫——”刘红脸色煞白，尖着声音对我喊道，“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闭嘴！你怎么不懂得自爱，像个岔巴子，老是打断我的发言。”我愤怒了，继续说，“第一，李耀其人，并非约三十来岁，确切年龄是34岁，1952年生；第二，刘科长说李耀作风正派，1983年期间，曾诬告过同科室的刘医生和她有暧昧关系，闹得她所在的医院谣言漫天，后经医院组织调查没有此事，对她进行过严肃的批评；第三，刘科长评价李耀长得不算好看，情人眼里出西施，言下之意是要拉郎配，遗憾的是，刘科长要是个男的就好了，绝对是才子对佳人……”
会议室里响起轻声的嘻笑。
“小夏，你别咬文嚼字想把水搅浑，就你刚才说的，你对李耀的事情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你是在反调查？我可告诉你，蒙混的结果是死路一条。”刘红咬牙切齿的说。
“对！为了澄清我的不白之冤，我对李耀是做了一些调查。只有这样，我才任凭风浪起，稳坐钓鱼船。”我蔑视着刘红。
“你——太猖狂了！”刘红煞白的脸变成了猪肝色。
“物极必反。”我平静下来。
“那好，我们都冷静下来。”刘红缓和口气说，“我问你，1983年9月下旬，你是不是让李耀上你家里，拿过借书卡？”
“我写的辩白材料说得很清楚，1982年8月，李耀帮王医生还书给我，找我要借书卡，我给过她一个。九月初，我被调到文化厅全省文化局长训练班工作，吃住都在省军区招待所。这以后，我们在路上遇见过几次，打过招呼。再就是1983年大年三十夜，李耀来我家，邀我同她去看通宵电影，被我拒绝。从此以后就没有任何来往。我怎么可能会在1983年9月中旬，用借书卡引诱她到我家，脱光了她的衣服呢？”
“照你说的，和李耀没有那回事？你能拿得出证据吗？如果你拿不出证据，组织又怎么能相信你说的是事实呢？”刘红狡黠一笑。
“会有的，”我淡然一笑，胸有成竹地说，“请你以后不要打着组织的名义，带着个人的成见，颠倒事实以泄私愤，这样下去，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何苦呢！”
“你——是什么意思？现在是我审查你，不是你来审查组织。”刘红愤怒地用指头叩着卷宗的材料看着我说。
“刘科长，你又错了，真正把这种关系搞颠倒的恰恰是你自己，不是我。就现在。”我冷眼旁观。
“嗬哟！你们看，你们大家看看，这还像话吗？我说一句，他顶一句，我们这调查审查工作还怎么开展？太不像话了！”刘红暴怒地蹦起来。
“小夏，你冷静一些，没有说不清楚的事情。”蔡会计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说。
“夏铭，你现在是在接受组织的审查，像这样的态度，怎么能行呢？”支部委员，行政科长余海东皱着眉头附和说。
“小夏，你太不够冷静了。”老馆长不满地看着我说，“作为一个党员，一个党组织重点培养的对象，在接受批评和审查时，怎么能用放纵的情绪代替理智呢？就现在，你给大家留下什么印象？太不成熟了。这也说明，过去我对你的要求不严，教育还很不够哇！”
“老馆长，你是我的老领导，我真诚地谢谢你对我的培养。在李耀这件事情上，比如和刘红科长对着干，比如对调查组配合不积极，这都是事实，这个事实的结果，那就是我辜负了你对我寄予的希望！现在我该怎么办？妥协，承认不是事实的事实，然后夹着尾巴做人，这就是调查组从开始至今需要的结果。老馆长，如果我真的这样去做了，真是这样的人，那才真是辜负了你对我的培养。老馆长，我不怕你生我的气，对于今天组织上想强加给我和李耀有过不正当男女关系的罪名，我绝对不会接受，不会！我只会抗争到底。”我望着疲倦地蜷在沙发上的老馆长，动情地申辩说。
“要相信组织，要正确对待同志们的批评和帮助。”老馆长那嵌在眉骨下的一对深沉的眼睛，慈祥地望着我说，“再就是，不管你生活中遇到多大的挫折，都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是一个党员，绝不能丧失党性原则，丧失对生活的进取和信心。什么叫千锤百炼，那就是在挫折中磨炼自己，把苦难当作人生中最好的老师。你人生的路还长，骨头也嫩，有时间我要找你好好谈一谈。”
我敬重地看着老馆长，慢慢垂下了头。
“那今天的会？”是董科长低哑着嗓子在问老馆长。
“先就开到这里吧。”老馆长将蜷在沙发里的身体扭动了一下，伸出手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抬起了头，看见刘红阴沉着脸，闷闷不乐地望着窗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