窸窸窣窣,一双云锦靴踩着河岸的碎叶,缓缓前行,所到之处,竟然留下一层淡淡的冰霜,却没有落脚的痕迹,仿佛那声响是满地落叶的哀唱,那冰霜是大地的泪滴。
一朵分外妖娆的桃花脱离枝头,轻轻缓缓,不急不躁,悠然自由地落入一只宽厚的大手之中。
男子轻轻将花瓣放在鼻翼旁,瞬间浓郁的香气具象化为粉红色的薄雾,轻盈地漂浮在空中。只见该人抬手,熟练地将花雾打散成一人高的形状,然后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花雾中响起了银铃般的笑声,出来的,竟然是一位年芳30的美丽女子。
她向空中吹来一声口哨,一直浑身墨黑的大鸟急降而至,落在女子的肩头,耷拉下脑袋,仿佛在乞求女子的怜抚。女子笑着地抚摸着鸟头,说道,“小东西,这会儿才回来,是不是想我了?”
大鸟像是已经开了灵智,点了点头,欢愉地叫唤着。
女子显然十分高兴,说道,“当了男子这么久,所有人都认为我是男子,连我自己都差点忘了这回事。也只有你,认得我作为女子的模样,也是只有你,我才会显露出真身,所以,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不能告诉其他人,知道吗?”
大鸟忽然飞向半空,在女子的头顶盘旋,坚毅的目光直视前方,好像是在用它的方式向女子发誓,绝不会把她的秘密告诉他人。
女子微笑着,向大鸟招手,“墨鸦,知道了,知道了,快下来吧,看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说着,不知从哪里出现一只布袋,打开之后,女子从里面拿出了一只烤得香气扑鼻,肥得流油的兔子。女子道,“墨鸦,这可是枯木城里最昂贵美味的兔肉,来来,今天给你带了一只。”
看到兔子,墨鸦的眼睛瞬间发红,急冲而下,一把将兔子抓在爪上,落在附近的一株桃树上,大快朵颐起来。
女子似有不满,“看看,刚刚还这么粘着我,现在有了吃的,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我可要生气了,哼。”
女子故作生气状,两手抱胸,背对着墨鸦。林风吹过,吹起女子身上柔软的面料,白色长发随风而舞,美不甚收。
墨鸦急忙飞落在女子的面前,仰头看着女子的容颜,咕咕叫着,像是在刻意讨好,“我错了我错了,下次我绝对不会重食轻友,对了,你下一次还会给我带烤兔子的吧。”
这时林子里突然传来一声驴叫声,和一个粗鲁的声音,“娘的,你给老子快走,快走啊,老子养你是用来跑路的,不是伺候你的。”
女子瞧着声音来的方向,凝思了一会儿,转身把地上的墨鸦抱在怀中,盈盈笑道,“好了,有人来了,我们走吧。”
只见女子脚尖一弹,飞上树枝,衣袖一挥,把墨鸦吃剩下的半边烤兔子也一并带走了。
在女子离去的一刹那,那膀大腰粗的汉子向桃花林深处望了一眼,疑惑道,“奇怪,刚刚明明感觉到有人的气息,怎么一会功夫就不见了呢。”
他管不得这许多了,因为就在他身旁,趴着一只灰色的驴子,蹄子死死地压在地上,头埋在草间,一副“我就不走,你拿我怎样”的样子。
大汉的火气有上来了,脸憋得通红,耳朵孔都在一直往外冒着烟。他一把抽过腰间的软木鞭,“啪”地一声抽在驴屁股上,真真实实地抽出了一条大红印子。
驴子痛得哀嚎了一声,在地上打滚,左翻翻,右翻翻,前翻翻,后翻翻,末了,还来了个空中三百六十度托马斯大全旋。最后一口气没上来,口吐白沫,两眼一翻,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大汉此时骂得更凶了,“娘的,娘的,你这死驴,快起来,我的柜子啊,我上好的梨木柜子啊,你娘的,这让我怎么交货啊。”
驴子背上,原来一直背着一个半人高的梨木柜子,雕工上乘,可惜此刻被那蠢驴压得碎了一大片,气得汉子又在蠢驴身上踢了几脚。
驴子死了吧?大汉的行动告诉你,没有。只见那大汉双手一用劲,胳膊上的肌肉竟然又鼓鼓满满出一大块。
“呵~~~”一声大吼,大汉两手一把举起蠢驴,连带着梨木柜子。这时,那蠢驴突然惊恐地睁开了铜铃大的双眼,哞哞地哀叫着,仿佛在说,救命啊,救命啊,出驴命了。
大汉朝着蠢驴一声大吼,“娘的,还不快给狐狸捎封信,说这柜子马上就到,维修费用就不用给了”。
驴子倒是被吓怕了,急忙转动尾巴,像一个开足了马力的风扇,只见一根尾巴毛被甩出,然后“嗖”地一下消失在前方。
大汉接着又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右脚向后划开,身子重心后移,小腿肌肉暴涨,猛地一蹬,就像风一样消失在原地。
只见桃花林里出现了一道粉色的闪电,所到之处,花零落,叶横飞,枝桠断了无数根。
“真是的,”刚才的女子不知从何处又出来了,墨鸦安静地站在她的肩头,目光一直注视着大汉消失的地方。
女子走到桃花林间,从地上捡起一朵残破的桃花,放在鼻翼,轻轻一嗅,道,“粗人,真是一个粗人,美丽的东西不懂得守护,等有一天失去了,你才会后悔莫及吧。”
说道这里,女子的声音越说越小,神色忽然悲伤起来,仿佛在这一朵零落的桃花中看到了另之痛苦后悔的往事。
墨鸦似乎察觉到了身旁之人的淡淡忧伤,轻轻地啼叫了两声,把女子的思绪又拉了回来。
她抚摸着墨鸦的头,笑道,“你说的不错,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只要这一次能把握住,一切又都值得了,我们走吧。”
桃花林,无风,仿佛是在默默****刚刚所受的伤害。一阵粉色的薄雾出现,慢慢笼罩女子的全身,墨鸦已经不知飞到哪儿去了。
从薄雾中走出的,是一位穿着云锦靴,扎着金带冠的青年,一步一步,如来时那般。走远了,仿佛还能听到他的呢喃,“这一次,若是再不成功,啊银,我可还能找到你吗?”
话说那根驴尾巴上的毛经过千幸万苦,跋山涉水,终于偷偷从榕树洞的门缝里偷偷溜了进去。
“不好,有飞虫。”只听“啪”的一声,一双玉手将尾巴毛狠狠地拍打在墙上,若是叫那蠢驴看见了,定又会嗷嗷乱叫,不依不饶。
武菱盯着自己手中的成果,疑惑不解,“咦,怎么是根线,银狐,你的衣服是不是掉线了?”
银狐不屑地说,“我的可是依云城里最昂贵的衣服,怎会是用线缝的,真是好笑。快快快,我的葡萄。”
武菱走到云床边,右手托着一只大大的水晶托盘,上面放满了没有皮的葡萄。
银狐从其中捏出一颗品相最好看的,惬意潇洒抛进口中,细细咀嚼起来。
武菱摊出左手,说道,“那你看看,这是什么。榕树洞这么干净,这也不是我的头发。”
银狐睁开细长的眼睛,瞟了一眼,笑道,“哈哈哈,我的柜子来了。”
武菱问,“什么柜子?”
银狐对着武菱的手掌,轻轻吹了一口气,嘴里还念了几句晦涩难懂的古怪方言,然后说,“你看”。
只见武菱掌心的尾巴毛变成了白色,慢慢舒展,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张白纸,纸上只写了几个字,“梨木柜子,速到。植树道人。”
武菱检查了一下纸片,最后无奈地说,“你的世界真是方便啊,一根线都能变成信纸,还不用付费,算了,你也不用跟我解释了,我知道的,肯定是仙术。当然,我最不了解的,就是仙术了。”
银狐最近几天跟武菱解释了很多关于仙术的事情,奈何武菱不是这里的原住民,再怎么解释,也是一窍不通,最后银狐索性也不管她了。
“这植树道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武菱突然有些好奇,凡是带上“道人”二字的,不是神棍就是神仙,不管他们真才实学如何,外表看起来都是仙风道骨的,总而言之是耐看的帅啊。
银狐又闭上了眼睛,说道:“什么样子,来了一看便知。”
就在这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笃……”
“来了,”武菱起身,把托盘递给银狐,心情突然变得紧张忐忑起来,这可是在这个世界见到的第二个人啊。
一开门,武菱就看到了门口奇怪的组合。
一个膀大腰粗的大汉背上扛着一只灰色驴子,驴子的眼神迷糊,嘴边还有白沫,像是在路上吐了好几回了。驴子的背上有一个半人高的精致柜子,只是柜子的一角支零破碎,还挂着一块即将脱离柜体的木片。
大汉看到武菱,也是一惊,问道,“这可是依云镇苍凉山榕树洞银狐家?”
武菱点点头。
大汉又问,“这可是依云镇苍凉山榕树洞银狐家?”
武菱不知为何对方要问两边同样的问题,但还是礼貌地点头。
大汉恍然大悟,说道,“银狐,你小子变性了。”
这时,一个苹果从门内扔出,正好砸在大汉头上,奈何大汉的额头像石头一般硬,一下子将苹果弹在地上。
“植树道人,你找的可是我?让我看看我的柜子。”
银狐从洞中走出,懒懒地依在门框上,双手插在袖中,一脸阴郁地看着破了一角的柜子,语气不善,“怎么回事,我的梨木柜子怎么这样了?”
植树道人不好意思地摸着脑袋,说“娘的,都怪这蠢驴,走到半道上突然不走了,耍脾气把背上的柜子撞坏了。”
驴子狠狠地白了大汉一样,仿佛在说,要是你不抽我,柜子怎么会碎,你是始作俑者,始作俑者啊。
银狐忽然眼眸闪了闪,笑道,“这柜子破成这样,我不好收啊,我订的柜子可是齐齐整整的新货,没一个角是破的,这可是你掌柜答应我的啊。”
植树道人忙说,“兄弟,咱们是老熟客了,我不能这样坑你,对吧。这样,柜子算我送你,钱也不收你的,只要你能给个木料,兄弟我就能当场给你做个新的出来。只要你别跟老板投诉,来日给兄弟一个好评哈。”
银狐摇摇头,“这不太好吧,没有工钱,还再搭一个柜子。”“
植树道人说,“哎呦,兄弟,做个木工活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情,想当初你刚搬来的时候,这梨木门就是我做的啊,你忘了。”
银狐笑道,“对啊,我怎么把这事给忘记了,你是做木工的一把好手啊。那我去我屋上给你折根榕树枝来。”
话音刚落,银狐就消失在原地。
武菱看着憨厚老实的植树道人,决定在对于“道人”的分类中加个憨人的选项。
植树道人感受到武菱打量的目光,咧嘴一笑,说道,“小姑娘,对不起啊,我刚还以为你是银狐的化身呢。真没想到他的洞里还会出现第二个人呢,你是只母狐狸吧。”
武菱满头黑线,但是依旧保持很好的风度,摇摇头,说道,“我是银狐的房客”。
“房客啊,哈哈哈。真不好意思啊。”植树道人不好意思地说道。
不一会儿,榕树洞的主人就从枝桠上跳了下来,肩头扛着一根巨大的榕树枝,冲着植树道人说道,“看看,这根怎么样?”
植树道人一看到树枝,两眼发光,双手一托,将那蠢驴向空中一抛,飞也似地冲到树枝旁。粗糙的手掌一遍一遍仔细地摸着,口中连连赞叹,“银狐,你的这树枝不得了啊。”
只见他右手按住树枝,一用力,青筋暴起,橙黄色的温暖光芒水流一般奔涌而出。站在一旁的武菱第一次看到如此景象,惊得张大了嘴巴。
银狐早就猜到植树道人道法精妙,却没想到他竟然有如此庞大的内力,竟逼得榕树枝内的仙气四处逃逸。
看到如此景象,银狐神情激动,“老树啊,这枝桠就拜托你了,可得帮我做个天下第一的柜子哦。”
银狐对于家居有着出人意料的喜爱与执着,无论是坐的,躺的,靠得,还是泡的,都得精益求精,容不得一点瑕疵。
“好嘞,”植树道人憨憨一笑,嘴里念念有词,然后一声大喝,浑身上下肌肉暴涨,皮肤通红。只见他快速来到树枝旁,双手在空中一挥,出现了一把刨子和一个凿子。武菱一个晃神,就只能看到漫天飞舞的木屑和在木屑中闪动的人影。
“怎么……哎,知道了,又是仙术。”武菱觉得有些丧气,在这样的世界里,自己只能算是比白痴稍微强一点。
银狐的手里又多了一串葡萄,吧嗒吧嗒津津有味地吃着。此刻,没有人比他更加幸福的了,一边等着即将完成的旷世巨作,一边尝着美味,还有一个房客可以欺负。
一会功夫,一个一人高的柜子就出现在大家的眼前,柜面上都做了镂空处理,细细一看,竟然可以发现这是一幅百家图,里面有高山流水,村庄集市,男女老少,甚至连屋上的一片瓦,门前的树上的一只蝉都雕得精致非常,栩栩如生。
蠢驴从刚才摔得四仰八叉的疼痛中恢复了过来,此时殷勤地站在主人身边,等待命令。
“这是要干什么?”武菱问。
银狐笑而不答。
植树道人给了蠢驴一个手势,那蠢驴便欢愉地走上前去,对着柜子狂吐唾沫。
武菱吓得扭头盯着银狐,生怕他下一刻要给自己来个全驴宴。
银狐倒是出人意料地悠哉,吃着葡萄,丝毫不理会身边人的胆战心惊。
蠢驴把柜子的周边都喷湿润了,一种奇异的红橙色光芒慢慢覆盖整个柜子。待到光芒消散,一个全新的异乎寻常光滑的榕木柜子就出现了,柜面上竟然能倒映出蠢驴那外凸的门牙和鼻翼的热气。
完工之后,蠢驴邀功似地飞奔到主人身边,摩擦着主人的草鞋,好像在说,快看快看,我打完蜡了,赏根胡萝卜吧。
银狐在袖子里淘了淘,淘出一根胡萝卜,扔给植树道人,“我不能什么都不给你,这苍凉山的特产,就当谢礼了。”
植树道人向着银狐鞠了一躬,然后找了根树枝,把萝卜系在前头。
忙完之后,他忽然对武菱说,“小姑娘,让我看看你的手。”
武菱虽有不解,但还是配合地伸出手去,这样一位憨憨的有着出众才华的手艺人,让人不知不觉就觉得可以信任他。
直树道人盯着武菱的手腕看了好一会,脸上表情惊疑不定,很久才问道,“姑娘,你的血液有古怪啊。”
这时银狐插嘴道,“一个木匠,怎么还兼职给人看起病来,你们掌柜的不是还等着你回去答复吗。”
听到掌柜,植树道人急了,迅速坐上驴背,只道了声再会就消失在山间小径上。
过了好一会儿,武菱还能听到那粗犷的声音,“娘的,就是不给你吃,让你之前赖着不走。”接着是一阵撕心裂肺的驴叫声。
回到榕树洞,银狐小心翼翼地把榕木柜子摆在床头,然后开始欣赏起自己在光滑的柜面上那挺拔迷人的身姿。
武菱听了植树道人的话,种下了心结,问银狐,“你到底是怎么把我救回来的?”
银狐心不在焉地答道,“当然是泡在药材里,泡着泡着就活了呗。”
武菱一愣,自嘲道,“算了,大概又是什么我不知道的常识。”说完,乖乖地拿起扫帚,到门口打扫起木屑来。
银狐眼帘垂下,嘴角轻抿,陷入深思。
枯木城和依云镇的交界处有一片桃花林,桃花四季常开不败,堪称绝景。此前植树道人弄的断枝残叶已经消失不见,一切恢复如初,好像从来就没有人来过一般。
一直墨色大鸟盘旋空中,向着林子深处啼鸣。脚踏云锦靴,头束金丝带,悉悉萃萃,过留冰晶。此人站在林子最中央的一棵巨大桃树前,凝视着树干的丝丝纹理。看的是树,仿佛又不是树。
一片桃花从树上优雅落下,划过他的脸颊,无意间,带走了一颗泪滴。
作为他,决不能哭;而作为她,泪水早在很久之前就消耗殆尽了,不是不哭,是不会哭了。若能如墨鸦一般,拥有双翼,游戏在傍晚的凉风之中,也算是一件让人心向往之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