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初欢安慰他似的笑笑，说：“上小学以前的事，我完全没有记忆。7岁时我家失火，房梁断了一截，砸中过我的脑袋，所以那以前的事，我都不记得了。”
肖风心疼地看着她。火灾、房梁、砸中脑袋、失意，这些惊险万状的词她怎么能那么平静地说出来。童年的记忆不是一生中最无价的珍宝吗？
林初欢在他心疼的目光中无处遁形。他的目光好像雪地上空那轮清凉的太阳，抚摸着大地每一寸沧桑，可是，积雪是大地的保护色，当大地习惯了太阳的抚摸，褪尽积雪时，它怕自己的满身疮痍，令天地失色。
林初欢用一只手撩开额前的刘海，露出底下淡红色、形状狰狞的丑陋伤疤，“你看，这是当年被燃着火的房梁砸中的印痕，永远也消不掉了。”她自卑地垂下眼睑。
可是，她感觉几根手指，正在轻轻触碰着伤疤的轮廓，她垂着眼睛看见肖风崭新的黑色皮鞋正抵着自己的鞋尖，他离自己那么近，近到可以感觉头顶上方他的呼吸。肖风的声音好像从一个遥远的地方传达她的耳里：“那么小，就遭了那么大的罪，你真了不起！如果是我，我现在都不一定能够承受得来！还疼吗，这伤疤？”他用手指摩挲着这方恶魔的印记。
林初欢一动不敢动。
“搞不好，你就像哈利·波特一样，是被魔法世界挑中的孩子！”肖风细心地帮她放下刘海，迟疑了一秒钟，终于还是摸了摸她的头，“所以，我觉得你现在什么都不怕，什么事都做得比我好多了！”
林初欢还是不能动弹，只能用眼神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我连个上台亮相都很不安！从小我就不知道怎么应酬大人，爸爸的朋友们来家里玩，永远都只夸姐姐伶俐，而我，永远只感觉，给一群陌生人弹琴念诗的，好傻啊！读书的时候，只要被老师点到名，本来坐在位子上想得好好的答案只要一站起来，就会忘得一干二净！偏偏老师们都爱叫我的名字，肖风肖风的，大概觉得就像在叫《天龙八部》里的那个萧峰一样吧！可是，我连萧峰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过，他是大英雄大侠客，是拯救武林的大救星……”说到这里肖风停下来问了林初欢一句：“你看过《天龙八部》吧？”
林初欢点点头，她差点说出口，金庸群侠中她最崇拜的就是萧峰，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说：“我看过。我，我最喜欢阿朱。在女主角里，金庸对她的用笔最少，可是，我最喜欢她。”
肖风接口道：“阿朱就是阿朱，四海列国，千秋万载，就只一个阿朱。岂是一千个、一万个汉人美女所能代替得了的？”
“有一个小阿朱，便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愿意永永远远、生生世世、陪在你身边，和你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险困苦。”林初欢也顺着记忆念着阿朱对萧峰说过的那些句子，这些话，她看了很多很多遍，想了很多很多遍，现在不知不觉就脱口而出。等了片刻不见肖风接话，抬眼突然看见肖风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一想到刚才自己无心说出的那些话，整个脸就像燃烧了一样。
2013年最后一晚的气氛，好奇怪！
肖风咳了一声，点着自己的鼻尖说：“阿朱是遇见了萧峰那样的大侠！但此肖风非彼萧峰，我这个肖风连登台露面都不敢，还谈什么患难屈辱、艰险困苦！这个肖风是差劲的肖风，是‘萧大侠’的反义词！”
林初欢轻声接口：“你不是怕，你是不愿意。不愿意扮演你不喜欢扮演的样子！”
肖风被这话一惊。他惊讶地看着林初欢。
林初欢迟疑了一下，不确定地问：“难道是我说错了吗？”
肖风用力摇摇头，飞快地接口道：“没有没有，当然不是，不是你说错了，而是，你说得太对太对了！我二叔就曾说过，世间上的人千奇百怪，各有所长，有一类人天生就是演员，他们可以扮演许多种不同的角色，一转头，就是一面！”
林初欢听闻过这位二叔很多的传说异闻。在这些故事里，他都是仙风道骨，沧海一笑般的洒脱率性。他和肖风环游世界三年，肖风受他影响可见一斑。她点点头，说：“如果你要去扮演的是肖氏二公子，那么，这个登台露面就是这个角色的一部分，只有演好这个部分，才算演好了这个角色。如果你只肯扮演肖风，那么，这样的事你当然心生抵触。”
“每个人，不都只应该扮演好一个角色吗？”肖风问。
林初欢说：“以前我也那么想。可是，当我们长大以后，当我们踏入社会以后，我就觉得其实人不是只有一面的。我是我，可我还是女儿，是姐姐，是职员，是朋友，是很多很多的角色。这一生只做‘一面’的人，要么是太幸运，要么是太自私。”
肖风定定地看着她，消化着她话里的意思。他从没有那么想过。他一直以为，百分百坚持自我的人，才是最纯粹的人。
“就像那个萧峰啊，他是契丹人的儿子，也是宋朝的子民，是天下第一帮丐帮的帮主，也是阿朱一个人的爱人，对不同的人，他有着不同的角色，而每一个角色，他都不愿意伤害另一个角色。”林初欢解释道，“每个人身上有多少角色并不能判断这个人的好坏，重要的是，他怎么学着统一它们，怎么在这些看似千差万别的角色中保持自我的平衡。单一，不一定简单。复杂，也不见得忘却初心。就像你站在那个颁奖台上，那个肖氏集团大少爷的身份下，你，还可以是你。你依旧可以保护着他。”
肖风有点明白了。这几日在香港，他跟在爸爸和姐姐身边，看着他们连轴转的往来迎客，觥筹交错。那些他一直瞧不上眼的应酬笑容下，是不是也有他看不见的疲惫与辛苦呢？
他望着那截木梯，它通向一个被无数聚光灯照亮的舞台，那个舞台，是作为肖家二公子的肖风，应该站立的位置！“走，我们一起上去！”肖风把目光从木梯的尽处转回到眼前的林初欢。
林初欢也在看他。眼睛里亮亮的，他可以在其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幸好她在！”
“还好他在！”
两个人的心里，安慰地想。
因为是你，所以，我愿意，揭开隐秘的伤疤，分享彼此的害怕，然后，微笑着，终于轻轻地放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