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分宗族与外族，宗族倚河而居，外族散落四方，西部最多。夜是老祖宗的姓氏，宗族的人都姓夜，外族有夜、姬、张、李四姓，唯独没有姜这个姓氏。
西北荒凉，沙漠、荒原占了大部分，外族人千辛万苦将少量荒原改成田地，已是四千年来最大的奇迹。
在外族村落的最西边，断壁残垣之中，有一泥洞，倘若留心脚下的碎泥，或是深挖出几片瓦片，不难推断出这里曾经有人居住。
砍柴少年缓缓朝泥洞走来，发出规律的“卡吱卡吱”声响。他走到洞口，将顶上的沙尘刮开，一连刮了三次，比往常多了一次，他低垂着眼睛，也许这里变化不是因为沙尘，而是遗忘。
少年卸下柴，然后一根根将它们摆在旁边六变形的柴架上，他有条不紊，小心翼翼，这个动作他已经重复了差不多十年，是父亲教他这么晒柴的，谁知道他晒了十年，只有这时，他不会出一点差错。
摆完最后一根柴，少年一沉不变的脸上竟然微微扬起笑容，斗笠下的那张脸，竟然这么好看，就像平静的湖面突然泛起的波光粼粼。
这是他最后一根！
他做了十年砍柴的少年，然而他不能砍一辈子柴，因为他姓姜。
十年，孩童欺他，村民辱他，朋友无视他，他都忍受着，一言不发。他知道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大家也是痛心疾首；他饥肠辘辘时，欺辱他的村民让他拿一捆柴换三斗米，而不是自尊换的三斗米。
姜姓不属于离，也不属于其他三个部落，而是来自龙墓之外。二十年前，姜辰的父亲姜昊穿过寺原森林，大家如同看怪物一般看着他。龙墓被下了禁制，与世隔绝，唯一的出口是那片禁忌森林，然而四千多年没有人能走出那片森林，也没有人走进来，直到姜辰的父亲出现，所以那个男人是个了不起的人。
姜昊爱上了族里的一个女人，第二年就有了姜辰。那时姜昊无疑是四族最出名的人物，离族族长视他为上宾，在姜辰还娘亲肚中时，族长就急着与姜家定下娃娃亲。
继承父亲的天赋，姜辰六岁就突破到后天境界，那时龙墓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后天境界是十岁，可想而知，拥有最强靠山，最好天赋，以及最令人羡慕的未婚妻，姜辰可谓风光无限，众人瞩目。
姜辰从来觉得理所应当，从小父亲就跟他讲外面的世界，他知道自己的世界绝不是小小的龙墓，他知道自己差得很远。他不耐烦的将父亲的话告诉伙伴，引起这一代人的改变。
八岁那年，父亲离开了龙墓，带着姜辰所有的荣光走了，他本来就不属于这里，自然要走。小姜辰知道父亲总有一天会离开，自己也会离开，他应该如同男子汉一般挥手道别，他应该更加执着梦想，然而八岁的他泣不成声，毅然决然闯进了寺原森林。
之后，母亲着急跟了进去，再之后，姜辰一个人出来……
几乎所有人都记得，第二天的早晨，离族的长老在森林外围的一片灌木丛中，发现了那个失去魂魄的姜辰，他脸上没有一点血色，露水打湿了他的头发，打湿他的睫毛，打湿了他大半身子，他手握那把滴着鲜血的柴刀，血流了一地，他宛如被抛弃的幼兽，瑟瑟发抖，旁边是母亲的尸体。
没人能从姜辰口中得知那天发生了什么，唯一的变化是所有人对寺原森林的敬畏有又深了几分。
从那天起，姜辰搬到村西，浑浑噩噩的生活，谁也不理，什么也不说，似乎连心智也丢在了寺原森林。开始大家会问，会关心，可久而久之，就成了失望。一个人不管经历了何等风光、挫折，倘若就此不前，终究只是废物。
姜辰走进泥洞，看到一竹篮放在石台上，冒着热气，旁边是一副筷子。饶是他石头般的心肠也不禁泛起一丝暖意，十年了，这个竹篮旧了。
送饭的是夜怜的丫头，叫暮暮，大姜辰两岁，长得清秀，是十年来姜辰接触最多的人，姜辰很少和她说话，可她总是咕咕不停，有空就对姜辰说些外面的八卦，也许夜怜去了四部书院后，她找不到人倾诉。
一切都变了，就连夜怜也变了，她已经不是小时候待在自己身边安静听话的小女孩，为了他们的梦想，她向前奔跑。
姜辰从中间抓起筷子，走到泥墙面前，俯下身子，用力将筷子插进墙里，然后画了一个叉，如同钝刀砍进干柴之上，碎屑横飞，至此，满墙都是叉，姜辰清楚的知道是三千七百二十一个，除了第一个稍浅外，后来的一个比一个深，一个比一个粗犷。
那天，女孩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带姜辰来到这里，说是二人的秘密基地，她在墙上画了一个叉，然后露出大大的笑脸，后来女孩再没来过，自然不会知道多出了三千多个。
做完这些，姜辰竟然笑得如当初的小女孩那样开心，然后他随手将筷子丢到一边。这些年，他手颤抖得厉害，夜怜和暮暮都不知道每次送来的筷子他都用不了，他偷偷藏了一个勺子。
他吃得很慢，太阳斜射到洞里，却不刺眼，他就像这迟暮的夕阳，老态龙钟，不知道着急。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姬有成知道，他更加清楚。
枕头底下有一帛书，是一份婚约，如此随意的压在枕头底下，并不是说它不重要，而是整个泥洞中很难找到更好的地方放置它。姜辰不知道有没有必要，还是取出贴身带着。
而在边上有一个精致的木盒，里面的东西似乎比婚约要重要得多，姜辰小心打开，是一套压得整整齐齐的衣服，灰色，谈不上精致，款式有些旧，可他抚摸时却满是柔情，目光如水。
他犹记得，母亲坐在床边，一针一线的认真的模样，累时，她会拿出念珠，诵读不知名的经，她总是低着头心无旁骛，甚至很少抬头看儿子、丈夫一眼。
一切都宛如昨日。
他要去宗家！
宗家演武场，此时有很多人，有孩子，有少年，也有老人，氛围没有因为夕阳而迟暮。
年祭大选的七个名额已经决出，可大会迟迟没有结束，仿佛在等待这什么，因为太阳的最后光芒犹在，这是规矩。
姜辰来了，穿过大门，穿过人群，穿过通道，来到台前，没有人阻止他，演武场被寂静取代，他们好奇，他为什么来了？
姬有成站在擂台之前，双眼闪烁着莫名的光芒，旁边是他的未婚妻夜无霜，手挽着他的手，欣喜的喊了声“姜大哥”，却被姬有成摇头制止。
夜无修站在擂台前方的观礼台最末席，身边有四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只有他一脸漠然，时不时有些小动作。坐着的有十多人，大概是夜无修的三伯五叔八舅之类，反正他不关心。最中央的是个六十多岁，头发花白，衣衫朴素的小老头，他绷着脸，注释着来人，他是族长家的管家金福，却是这些人中能做决定的人。
姜辰走到走到金福面前，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我要参加年祭大选，跟您说一下。”
或许太久没有听过少年开口，所有人都愣了一下，随后，满场哄笑。
离族少年经过三天的角逐才定下参加年祭的人选，而他只是来说一下，说一下就能得到别人辛苦拼搏得来的荣誉？
这个笑话放在十年前，大家还会深以为然，只是笑话过了期就不那么好笑。
小孩子好奇为什么他们终日欺负的对象会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能面不改色。
少年人，看着姜辰的目光复杂许多，轻蔑、嫉恨、厌恶，没有太多正面的。
其他人则可以毫无忌惮的嘲讽。
“原来他还会说话，我还以为村西住着什么野人猛兽呢？”
“哪有这么夸张，别人只是废物，野人也不会接受嗟来之食。”
“当初真是瞎了眼，要不是有他父亲的光芒，他算什么东西？”
“毕竟没有爹娘教的孩子，我们就不要强求太多。”
“倘若他有一丝骨气，也不会任凭打骂不动于衷。你还记十年前的那个早上，他握着柴刀，是他杀了自己的母亲也不一定。”
……
类似的话姜辰已经听得太多，他自不会理，他已经学会漠然。所有人在骂他，骂他的过去，没有人质疑他是不是有资格，因为十年已经让所有人忘了那资格，或许于他们，废物已经抹杀了曾经的所有。
然而，姜辰他有资格说出那句话，所以他只关心金福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