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河,可怜的东西,似乎也觉得很冷,在它的衬衫袖口里,就是说,在新筑的堤防的无色彩的墙垣之间。
电车毕竟叮叮地前来了,琪琪·梅尔在打算不等它停就跳上去的时候,突然他听到从那新的桥,加福尔桥边,有人在喊他的名字:
“琪琪,老朋友!琪琪!”
于是他看到一位绅士向他飞赶过来,用臂膊做着手势,像一根电杆一样。电车溜走了。回过身来,琪琪·梅尔发现他自己是被一个陌生人的手臂所抱着;这个人猛烈地拥抱了琪琪两次,围抱着那遮住了他的嘴的丝巾;从这种情形上估量起来,这陌生人一定是个极熟的朋友。
“你可知道,老朋友,我一下子就认识你是琪琪!一下子!这是什么——已经老了吗?这许多白头发,你可觉得害羞?和我亲个吻,琪琪奥尼,我亲爱的老朋友,为了你那神圣的老年。你站在那儿,好像是在等着我似的。我看到你伸出了手臂,打算上那见鬼的电车去,我心里便想,‘那不应当,真不应当。’”
“对了,”梅尔说,勉强地一笑,“我那时正要上办公处去。”
“请你不要说起这些讨厌的东西来。”
“什么?”
“我不要。我一定不要。”
“你可知道,你真是个怪人?”
“是的,我知道。可是对我说,你可想不到会看见我,可不是?
我是看得出你想不到,从你的脸色上。”
“对了,真想不到……老实说——”
“我是昨天晚上到的。你的兄弟叫我来望望你。说起真要叫你笑死呢,他还打算交给我一封写给你的介绍信……‘什么?’我说,‘写一封介绍信给琪琪奥尼?你可知道,我是在你还没有认识他的时候就认识他了。从小就是朋友,哎哟。我们还打过许多次架。在大学里也是同学。’有名的巴都瓦大学,琪琪奥尼,你可还记得吗?那个你永没有听到过的钟:你老是睡着,像一只——什么东西最像呢?——像一只冬眠鼠,可不是?我想我应当说是像一只猪吧。啊……当你听到了它的时候——你是只听到了一次——你竟以为是火钟……这些都是美满的往日呀……你的兄弟很好,多谢上帝。我们曾经一同经营过一件小事情,我就是为此而来的。可是你近况如何?你带着一副哭丧脸儿呢。你结了婚没有?”
“没有,老朋友!”琪琪·梅尔用力地回答。
“快要结婚了吗?”
“你疯了吗?过了四十还要结婚?天呀!真不会了。就是做梦也不会了。”
“四十!真像已经到了五十呢,琪琪奥尼。可是为什么不!不错,我又忘了……你是什么东西的进行都不知道的——无论是钟声或是年岁:这是你的特性。五十了,我的老朋友,五十了,我对你说,而且样子也像。我们想来真可叹。事情是有点严重起来。
你是生在——让我想……一八五一年的四月是这样吗?四月十二。”
“你错了,是五月;你又错了,是一千八百五十二年。”梅尔纠正着他,并且有点愤怒似地在每一个字上都加重着说,“你可会知道得比我更详细吗?一八五二年五月十二。因此到现在为止,已经有四十九年零几个月了。”
“而没有娶亲!这很好!我是娶了,你知道。啊,真的,是一个悲剧。我真会使你笑死呢。不错,我想你一定会请我去吃点心的。你近来在哪儿吃饭?还是在那往时的巴尔巴吗?”
“真奇!”琪琪·梅尔惊诧地喊,“你甚至连巴尔巴都知道吗?
我想,你是到过巴尔巴的。”
“我到过巴尔巴?我怎么会呢,我人是在巴都瓦,是别人告诉我的。关于你和别一些到那儿去的人的消息,我都听到说起——我可应当把那称为小酒店,一个肉庄或是一个食堂?”
“把它称为小酒店吧,一个很低微的小酒店。”梅尔回答,“但假使你现在要和我去吃点心,那么先要让我家里的女佣人知道。”
“她可年轻吗?”
“呵,不,老了,老朋友,老了。并且我现在永不到巴尔巴去了。现在已经有三年没有去,在某一个时期——”
“在四十之后 ——”
“在四十之后,你应得有了一种能不走上那条会把你引到绝壁边去的路径的勇气了。走上了 ——不错,你要很慢很慢地轻轻地走,不要打滚,不要跌跤。啊,走上来;现在是到了。我要给你看我把我那小小的家弄得多么好。”
“很慢很慢地轻轻地……你那小小的家……弄得多好。”琪琪·梅尔的朋友开始说,当他在后面跟着爬楼梯的时候,“像你这样一个粗大的人物竟说出这些忸忸怩怩的话来!可怜的琪琪!
他怎样待了你?烧焦了你的尾巴吗?你可真要叫我哭出来?”
“啊……”当他们在门口的楼梯顶上等那女仆出来开门的时候,梅尔这样地说,“在这一层上你应当原谅我们这种该诅咒的生活法;和这种生活亲密一点,否则它便会使你觉得无地容身了。我现在还不打算走进到四尺的坟墓里去呢。”
“那么你相信人是两足动物?”另一个人在这时候插进来说,“你不要说你是以为如此的,琪琪奥尼。我知道有时候我只用两只脚来站定是要使多少劲。相信我,朋友。假使我们顺了自然的意志,那么我们应当都是四足动物了。这是再好不过的!再没有比这个更舒服了,一个好的姿势,能够全身都平衡。最好能有一个我可以把两只手放在地上像这样地爬着的时候!那该死的文明是把我们毁了。假使我是个四足动物,那么我定然会做一只优美的野兽。你说了这些野兽似的话,我一定会踢你两脚。我那时便不会有妻子,不会有债务,不会有烦恼。你可要叫我哭出来?我要走了。”
听了他那位从云堆里掉下来的朋友的奇怪的开玩笑的话而发了呆,琪琪·梅尔看着他,又在头脑里搜索着。这个人究竟是什么鬼名字,他是在什么时候,又是怎样地认识他的,在巴都瓦,毕竟是在小时候呢,还是在大学读书的时候。他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他在那时候所结交的熟识的朋友,可是始终无效:没有一个人是合得上这个人的面貌的。然而他却不敢询问,以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个人对他表示了这样的亲密,竟使他不敢触犯他。他决意要用一种巧妙的方法去探听出来。
那女仆过了许多时候才来开门,她想不到她的主人会这样早就回来的。琪琪·梅尔又按了一次铃,她毕竟拖着脚步出来了。
“我来了。”梅尔对她说,“回来了,带着一位朋友。今天备两个人的饭,要留心一点。你要留心,我的这位有个奇怪的名字的朋友,是不能怠慢的。”
“吃人肉的山羊的须角脚,”那另一个开玩笑地说着,这使那个老妇人不知道应该对这个怪名字笑笑呢,还是应该在自己身上画着十字架,“而且谁也不想来追究我这个漂亮的名字的。老姑娘!它会使银行监督们皱眉头,并且使放债的人站立不稳。我的太太却是一个例外,她是很愿意接受了这个名字的。我所能给她的,也就只有这个名字,而没有连我自己这个人也给了她。凭着一切的魔鬼以及它们的灵魂来发誓,我这个人是太漂亮了!来吧,琪琪,既然你有这种弱点,那么就让我来看看你那些可怜的东西吧。至于你呢,老姑娘,你可以走动走动,去给牲口备粮食吧。”
因为这次战略的失败而灰了心的梅尔,便带了他在那一层小小的楼上的五个小房间里走了一转,这些房间都是一个什么东西也不希望的人所非常小心地布置起来的;当他一决定要把这屋子当做他的蜗牛壳的时候,他便什么需要也可以在他自己家里满足了的。那儿有一个小小的起坐间,一个寝室,一个小小的浴室,一个餐室和一个书房。
在那小小的起坐间里,当他听到那位朋友在一边看着炉架上的照片,一边又说着关于他的家族的最亲切又最琐碎的事情的时候,他的诧异和苦痛是越发增加了。
“琪琪奥尼,我希望能够有一个像你的妹夫那样的妹夫。你真想不到我的妹夫是怎样一种坏蛋。”
“那么他待你的妹子很坏吗?”
“不是,他待‘我’很坏。要帮助我的困难,在他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可是他竟不肯。”
“请恕我,”梅尔说,“我连你妹夫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别忙,你是‘不会’记得的——你并不认识他。他只在巴都瓦耽过两年。你可知道他怎样待我?你的兄弟对我很好,他已经答应帮我的忙,只要那个坏蛋肯接受了我的期票——但是你相信吗?他竟拒绝签字。你的兄弟,在事情过去了的时候,虽然很知己,却始终是个局外人;然而他也愤怒了,便把那汇票自己收了去。这是很确实的事情……但假使我把我的妹夫所以要拒绝的理由说给你听,那是更奇了……我还是一只漂亮的狗,你不能否认,是一种讨人喜欢的东西,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这么说。我的妹夫的妹妹不幸竟爱上了我,可怜的姑娘。眼光固然不错,只是手段差了一点。你想想我可会……啊,她服了毒。”
“死了吗?”梅尔说,停了一会儿。
“没有,她吐了一阵,这样却把她医好了。但是你可以知道,在这场悲剧之后,我是不能再踏进我妹夫家的门槛了。天哪,我们可有点东西吃吗?我还不能说是饿。我简直是像狼一般地闹着饥荒了。”
后来在餐桌上,那位朋友还用许多不客气话加到琪琪·梅尔身上去;他不动手打,也总是奇怪的事情。被这种亲呢的举动所困恼,琪琪便开始问起他关于巴都瓦,关于这个或那个熟人的消息来,希望他会偶然说出他的名字来,或至少(在这个每一分钟都在增加起来的无可奈何中)可以谈着别的事情而暂时忘记了这种苦痛。
“现在且报告我一点消息吧——那个当意大利银行监督的,姓伐尔委德的家伙现在怎样了——还有他那位漂亮的太太,和他那个眼睛斜视的妹子——我可弄错了吗?他们现在可还在巴都瓦?”
他的朋友听着这问题便狂笑了起来。
“怎么回事?”梅尔说,他的好奇心醒觉了,“她不是眼睛斜视的吗?”
“停一会儿吧,看老天面上,停一会儿吧!”那另一个请求,那种抑制不住的大笑竟使他全身起了痉挛,“眼睛斜视?我想大概是的吧!并且她的鼻子又这样地阔,看去便像是矗起到脑袋边!
正是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我的太太!”
琪琪·梅尔被这种震动所惊吓,便只能喃喃地说了些多少有点傻气的话,算是道歉。但那个人又开始笑起来,并且比前一次笑得更响又更长。最后,他是平静了下去,皱着眉,深深地叹了口气。
“我的老朋友,”他说,“人生中有一种诗人的最不巧妙的想象所永远想不出来的,不可知的英雄事业。”
“确实如此!”梅尔叹息着,“你是对的……我懂得你这话的意思。”
“你绝不会懂得。”那个人的反对又来了,一个很快的答复,“你可相信我是在向自己引证吗?我便是那英雄,难道我至多不过是个牺牲者吗?不见得。那英雄事业是属于我的舅嫂的——路齐欧·伐尔委德的太太。听我一会儿吧——天哪!真是一个盲目的愚蠢的傻子。”
“说我吗?”
“不,是我。是我!我简直以为路齐欧·伐尔委德的妻子是爱着我的,一直到她和她的丈夫结了婚的时候才明白;她的丈夫是,你可以相信,无论如何都可以算是配得上她的。但是天哪——你可知道竟发生了什么事情?那是一种马马虎虎的牺牲精神,你随后便可以听到。伐尔委德出去了,或是说假作着出去了,照平常一样(这她是知道的),于是她把我接到了那屋子里去。当那双双被捉住的悲剧要发生了的时候,她便把我藏在她那小姨的房里——那个眼睛斜视的女子,她用一种相当的贞洁和颤抖的神情来接受我。似乎为着她哥哥的安静和名誉,把她自己也牺牲了。我简直来不及说‘可是,亲爱的小姐,等一会儿,路齐欧怎么会真个相信……’——我还没有说完,路齐欧便闯了进来,怨气冲天地,其余的事你便猜也猜得到了。”
“什么!”琪琪·梅尔喊着,“你这个有脑筋的人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你可不知道还有借票的关系?”那个人喊着,“我那些勉强弄到的借款,伐尔委德已经答应展期,算是他太太的情面关系。
他可以一下子完全拒绝了我的——你明白吗?——而把我毁了。做就的圈套!我们不要再说起这事情了吧……总之,事情是这样的:我自己是一个铜子也没有,而且不像会有了,同时,我也并不打算结婚……”
“什么!”琪琪·梅尔在这时候插进去说,“你娶了她!”
“没有,我对你说。是她嫁了我:只有‘她’算是结了婚。我刚才已经对你说过了,我是很客气,很干脆的。‘年轻的小姐,你要我的姓氏,那么你就拿去吧;老实说,我简直不知道应当怎么办才好。’这可不是就完了吗?”
“那么,”梅尔大胆说,胜利似地停了一会儿,“事情便完了。
以前她的姓是伐尔委德,而现在她的姓便变了——”
“正是。”那一个笑着,从餐桌边站了起来。
“不,听着!”琪琪·梅尔喊,他是再也忍受不住了,把全身的勇气都鼓起来,“你使我有了一个很快乐的早晨:我是把你当做自己弟兄那样款待的。现在你一定要允许我一件请求。”
“或许你打算借一借我的太太吧?”
“不,多谢。我要你把你的名字告诉我。”
“我?我的名字?”他的朋友问,惊异着,用他的食指指着他的胸部,好像不相信他自己的存在似的,“你这话什么意思?你不知道,你记不得了?”“记不得了。”梅尔有点惭愧地承认,“恕我吧,把我称为世界上最健忘的人吧,但是我几乎可以发誓说,我是从来没有看见你过。”
“啊?很好,很好!……”那一个回答,“我亲爱的琪琪奥尼,把你的手拿过来。我诚意地感谢你的点心和你的招待——可是我走了,不告诉你。就是这样。”
“你一定要告诉我,鬼东西!”琪琪·梅尔厉声地说,突然跳了起来,“我整个早晨把脑汁都绞尽;我是不让你走的,除非你告诉了我。”
“杀死我吧。”他的朋友安静而狼狈地回答,“把我切成碎片吧!可是我不告诉你。”
“客气一点吧。”梅尔又开始说,改换了他的语调,“我以前从来没有碰到这样的事情过——这样记性坏,你知道;而我可以立着誓对你说,这是一种最痛苦的感觉,你现在对于我真是一种苦痛了,看天面上,把你的名字告诉了我吧。”
“去自己想吧。你瞧,我的健忘并没有使我不让你在我的餐桌上就座,而且实际上,即使我并不认识你,你也变成了我的最好的朋友了,相信我吧。我对你有种弟兄似的感情;我佩服你,我很愿意常常和你会面。因此,把你的名字告诉我吧。”
“没有用。你知道,”那一个绝对地说,“你还会碰到我。你要头脑清醒一点。让你不知道你的客人是谁,是一种意想不到的乐趣,你可要剥夺了我的这种乐趣吗?不能,算了吧;你需要得太多了,并且我很知道你一点也记不起我。假使你不打算叫我为了你这样地忘记我而生气,那么就让我现在走了吧。”
“那么走吧,快点,这就是我所请求的。”梅尔愤怒地说,“我耐不得再看见你在我面前。”
“很好,我走了。但是先亲个吻吧,琪琪;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不要,”梅尔喊,“除非你告诉了我——”
“不,不,这就完了。再见吧——”那一个人打断了他。
他笑着走了开去,在扶梯顶上又转过身来,吹了一个吻给他。
(载《意大利短篇小说集》,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九月)劳列达的女儿
乌各·奥节谛
在我的儿子从热内亚(他刚在那边的商业学校里读满了第三年级)回来之后的第二天,他在餐时之前不久走到了我的书室里来。他十分单纯地告诉我了,说他打算和裘里亚·赛尔尼订婚,因为他非常相信我是爱他的,并且一定会同意于他。
“你目前年纪太轻了。那个裘里亚·赛尔尼又是谁呢?”
“你认识她的母亲,他们对我说。她是罗马培那谛族的人,劳列达·培那谛。你一定是认识她的。”
劳列达!劳列达!这是在多少年以前了!她那小小的模样,她那灰白的小脸,和那张生得太大了一点的嘴,她那在短的,紧紧地卷着的,丰富的头发下面的小额角——劳列达·培那谛!
“不错,我记得。可是你年纪太轻了,嘉戈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