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萧景睿视线的终点,一个容颜清朗,身着月白文衫的年轻人悠悠然靠在一张软椅上,侧头看着边上女子手中拈着一卷浅黄绢笺,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时而还端起桌上的香茶轻啜一口,两人完全没被场子里的嘈杂所打扰。在察觉到萧景睿紧盯过来的目光后,两人抬起眼睛,微微地回了一笑,淡淡浅浅的。
萧景睿此时的表情是极度惊讶的。当然他也有理由惊讶,因为他认识这两个人。
浔阳城月圆之夜,自己被寒灵儿带走,然后却得知自己借宿的竟是江左梅郎的居所。
次日一早,自己就曾向侍女问过她的去向,得到的答案是“有事要办,已经离开浔阳了。”想想自己与她也只有几面之缘,与梅长苏也有几次相会,原不知其身份,后来也有几次交集。竟不知他们竟然也是相识,难道,赶紧自己摇了摇头。
虽然根本看不清楚,但萧景睿以一种本能般的直觉,猜到了寒灵儿此刻公然在众人面前翻看的那卷绢笺,到底是什么文书。
“景睿,你发什么呆?”言豫津慷慨激昂地与众人一起大骂了一阵大渝使团的不讲理后,终于把注意力又转回了自己身边,“要是回到京城那使团还没走,我可一定要给他们找点麻烦,不过现在我们还是先去找地方吃饭吧。”
“好。”萧景睿刚应了一声,就看见寒灵儿随随便便把绢笺卷了卷塞进袖子,梅长苏起身向他们这边走了过来,白色的衣襟微微飘着,步态十分闲淡潇洒。
“你在看什么?”言豫津转过头顺着好友的视线看过去,看第一眼时,只觉得是个衣着朴素的年轻人,然而多看几眼后,就不知不觉地被那并不夺目耀眼的清雅风采给吸住了心神。回神后才发现其身后掩映这一抹白色的身影。
“又见到萧公子,真是太巧了。”江左盟宗主谦和地打着招呼。
萧景睿略略迟疑了一会儿,才选定了一个不太招人注意的称呼:“梅……梅公子、寒姑娘。”
听到这个称呼,言豫津还没什么,谢弼却差点被口水呛住,睁大了眼睛看向梅长苏。自己哥哥认识多少个姓梅的公子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久以前在浔阳府的那个。
在寒灵儿刚从梅长苏身后转出刹那,言豫津眼睛瞪大疾步上前,竟是用上了轻功将寒灵儿搂入怀中,“染儿姐姐”寒灵儿被他撞到踉跄后退。事出突然,一旁的梅长苏伸手要扶,衣角却从手中划过。
萧景睿谢弼顿时怔在那里,梅长苏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什么。萧景睿觉得自己此时应该说点什么“……呃……咳咳”上前扯了扯自己好友言豫津的袖子。“豫津,她是我和你提过的寒灵儿,寒姑娘,不是染儿姐姐,咳咳……,你要不,先放开”
言豫津原本沉静在喜悦中,突然的愣神后,放下自己的手。望着自己对面这个面色略有些苍白,一头简单挽着的黑丝,没有任何装饰,十五六岁的模样,身着一袭白色布衣。嘴唇颤颤,{不是,不是,一样的脸},脸色白了又白。
寒灵儿抬起黑眸看进言豫津心里,寒灵儿紧了紧拳头,并没有别的反应。
“几位还没有用过午饭吧?”梅长苏并不在意三人各异的表情,“我在此处也算是个地主,有个去处极有特色,各位可有兴趣?”
梅长苏也不禁莞尔,当先引路,带着四人出了茶坊,拐进不远处的一个小巷。三人当先走着,言豫津和寒灵儿远远的后面缀着。
“寒姑娘,刚才是再下唐突了,还望姑娘不要见怪”言豫津回头问寒灵儿,眼神闪烁。
“恩”寒灵儿点点头,“无妨……”
“敢问姑娘芳名,年芳几何……”
“寒氏灵儿,十七”
言豫津立即向寒灵儿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灵儿妹妹,我叫言豫津,你以后可以喊我豫津哥哥。”
寒灵儿略缓了半步,古怪的看了眼这个自来熟男孩:“豫津哥哥?……”脑海里面却忆起一个在自己身后跑跑颠颠的小孩。
前边走着的众人闲谈着,萧景睿与谢弼还略有些拘束,耳朵却都听着身后交谈,言豫津一副自来熟的样子跟人家攀谈。
“你长得和我一位姐姐很像”神情默默。
“哦……?”
“可惜她已经逝去了”
寒灵儿顿住脚步,侧过头来,“请节哀”
“那是灵儿妹妹的哥哥?”
“不是,朋友”
“…………”
“到了”梅长苏抬抬手请坐“这里是不大起眼,几位请随便坐,我去叫老板。”。
说是随便坐,其实也只有两张桌子而已。四人挑靠外边的那张坐下,言豫津找了一个靠近寒灵儿一边坐下,转动着眼珠看看四周。平心而论,这里何止不大起眼,简直就根本看不出是个吃饭的地方。一间破败的土坏房,从房檐处挑出一幅油毡布,另一头用竹竿撑着,算是搭了个棚子,墙角下堆着些煤坯木柴等物,上面墙壁上却杂乱地挂着些风干的腊肉、茄子条、豇豆以及其他贵公子们不认得的干菜。棚子的东边有个大大的土灶台,座着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不知正在煮什么,闻不出气味。说是去叫老板的梅长苏,就是走到这口大锅前,拿了一旁的铁勺用力连敲了几下。
“来了来了,别敲了,头疼!”随着这浑厚声音出现的,却是个须发皆白的干枯老头,背有些驼,但精神矍铄,出来一看见梅长苏,顿时就乐了,“哈,小苏啊,你好久没来了,想吃什么?”
萧景睿三人差点没坐稳。敢对着令北方巨擎俯首的江左梅郎叫小苏的人,估计这世上还真没几个。
“郑大伯,给我们来个卤鸭子、一份拌顺耳、一个青椒肉丝,然而再清蒸一条桂鱼,炒个白菜……对了,还要木耳炒蛋和咸肉饼,最后一人来碗面。来两份果点”梅长苏很熟练地点着菜。
萧景睿等三人面面相觑,虽然江左盟宗主的口味一定不低,但这些菜……也实在太普通了一点吧……
“他在那个小别院里,可是拿照殿红招待我们的……”已经有些半痴呆状态的谢弼小声喃喃说了一句,就没敢再多说,因为做东的人就在边上,那郑大伯也快速地过来在桌上摆好了五副空碗筷。之后并无片语招呼又回了后院,大约半刻钟后,他端着个超大食盘重新出现,摆放菜肴:“先吃着,还有两个热菜马上就好。”
虽然卖相普通,但香气却实在诱人,三个比较饿的人立即拿起了筷子,分别挑不同的菜式先试了一筷,嚼了几口后,面上同时出现圆睁双目的表情,紧接着又一盘一盘地尝了下去,到最后干脆埋下了头,专心致志地吃着,桌面上除了一点咀嚼的声音外简直鸦雀无声,连赞叹的话都听不到一句。
寒灵儿只吃自己的面,并不夹菜。寒灵儿碗中多了一大块肉,言豫津冲她笑了笑。寒灵儿皱眉,但还是夹起肉张口想吃,突然一双筷子插了过来。转头看见并排坐着的梅长苏,将肉夹进自己的碗里,歉意的对一旁惊讶的众人笑笑:“灵儿,她不能食肉。”
“灵儿妹妹,可是信佛”言豫津说道
寒灵儿摇头:“身体不适,鱼可以!”
言豫津没有再往她碗里夹菜,只能自己埋头苦吃。
梅长苏看样子不饿,没有跟他们抢菜,吃完自己那碗面后,就一直很优雅地坐在旁边慢慢地啜饮着郑大伯免费送的绿豆排骨汤。
寒灵儿面只吃下半碗,就放下碗筷。梅长苏皱着眉头:“灵儿,再吃点”
寒灵儿又懂了几筷,然后苦苦的望着梅长苏。梅长苏很是无奈只好点头。只得拿起一盘果点放到寒灵儿面前:“再吃点”
寒灵儿点头拿起一块,众人若有所思的看着这两人的举止。
大约半个时辰后,桌上杯盘狼藉,只剩了些汤水。三位客人拿手巾抹抹嘴,一齐长长出了一口气,同时吐出两个简单的字:“好吃!”
“吃饱了没?”梅长苏笑得象个慈爱的兄长,“刚吃完饭不要多动,在这儿休息片刻再走比较好。”
“没关系,我们又不赶时间,”言豫津笑得眼睛发亮,“要不我们今天就住这个县城吧,晚上再来吃。”
“你们这是准备去哪里啊?”
“去雷山,景睿他爹……就是卓家那个爹……收到雷山定婆婆百岁寿的请帖,我们一起去拜寿的。”
“哦?”梅长苏挑了挑眉,“那你们还说不赶时间,我看时间已经很紧了,三天之内你们是到不了雷山的。”
“三天?”萧景睿吓了一跳,“不是下个月吗?”
“江左盟也收到请帖了,写着八月二十七,我想应该没有记错。”
萧景睿大惊失色,因为帖子自然是放在金陵没带着的,而谢弼一开始就说是下月,他也根本没想到会有错。
“可、可是……卓伯伯接帖子的时候……明明说的是下个月……”谢弼也有些着忙地抓着自己的头。
“卓爹爹是什么时候接的帖子?”
“应该是……中秋前十几天……”谢弼越说越是心虚,“我当时又没想到自己要去,也没太留意……”
“哈哈,”言豫津总算逮着机会报仇了,“你还一直骂我粗心呢,瞧瞧你,这不是京城传言里心细如发的谢二公子吗?看你现在怎么办,你们俩游山玩水浪费了那么多时间,现在回话说不去都来不及啦!”
“不要紧,”梅长苏安慰道,“我倒是派了人已经去了,这就飞鸽传书给他,让他多备一份礼,用天泉山庄的名义送上,再找个理由致歉说庄主和公子们都不能亲至就行了。那时定家一定宾客如云,定如海也不是心胸狭窄之人,只要尽了礼数,他不会太计较的。”
“那实在是太麻烦你了。”萧景睿知道只有这个办法了,当下也不矫情推辞,起身深施一礼致谢。
梅灵儿起身到巷外,不知用的什么方法就招来个汉子,低声吩咐了几句,那汉子立即领命而去。
“现在才是真的没事做了,我们接下来去哪里呢?”言豫津没精打采地道。
“你还没玩够?”谢弼顶了他一句,“我们当然是回金陵,你就自己逛吧。”
“梅公子你们呢,是回廊州吗?”众所周知江左盟的总部在廊州,故而萧景睿有此一问。
“我啊,”梅长苏一面缓步走回,一面幽幽地叹了一口气,“不瞒你们说,我被他们从廊州赶出来了……”
三人大吃一惊,萧景睿更是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关切地问道:“怎么会这样?难道……难道……江左盟内部……”说到这里,他又觉得不妥,吃吃地问不下去了。
“是叛乱吗?”言豫津却不管不顾,大声地问道,“有人要夺你宗主的位置吗?”
梅长苏摇着头,缓缓道:“那倒也不是……只不过,现在不能回去倒是真的……”
谢弼向来很少出门,对江湖帮派内部的争斗知道得少,反而不像那两人般一下子就想到那里去,此时徐徐问道:“梅公子若有难处,我兄弟自当尽些心力,只是不知此中端倪,梅公子是否方便与我三人明讲?”
“有什么不能明讲的,”梅长苏展颜笑道,“他们也只是爱操心而已……各位大概都能看出来我的身体不大好吧?”
三人略迟疑了一下,都点了点头。虽然相处时间不长,这一点大家还是都有所察觉,尤其是萧景睿,那日秦岭偶遇时就已发现这人面色过于苍白,气息不稳,明显有体弱不足之症,也正因为这个,他一直误会此人不是江湖中人,所以后来才被大哥二弟嘲笑没有眼力。本来嘛,谁能想到这个健康程度尚在普通人之下的病弱青年,竟会是领袖天下第一大帮的人呢。
“我身子不好由来已久,但都不是什么大病,不过一年之中犯上几次,调养几日就好了,身边的人也早都********。不料上个月寒医荀珍先生来廊州做客,为我把脉之后说了好些危言耸听的话,什么要摒弃世俗烦忧啦,劳力事小劳心事大啦,总之就是只准吃喝玩乐才行,否则一定短命,我身边的人听了全都吓得魂不附体,联手不许我再呆在总部,就这样赶了出来,说不玩个一年半载不准回去……”
“啊?”言豫津傻傻地看了他半晌,“养病的话廊州也可以养啊,我还第一次见到被属下赶出来的宗主呢。”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他们不答应,眼不见心为净。”梅长苏的语气极是遗憾,“也不能怪他们,我以前在这方面信用太差,也难怪他们信不过……”
他说笑的语气极是恬淡轻松,但衬着那苍白的肤色和时弱时乱的气息,却平白就让人心头一沉。萧景睿不知怎么的,突然觉得自己很能理解江左盟众人的心情,不由低声劝道:“荀先生医圣之名传于天下,断没有妄言的道理,贵属做此安排,也是为了你好,切切不能辜负了他们的一番心意。”
“这个我自然知道,若不是不愿让他们过于担心,我又怎么会乖乖抛下诸多事务出来呢。”梅长苏目光悠悠,不知想起什么,眉尖略略蹙起,“其实这段时间盟内还是有许多麻烦没有解决的。霍州蝗灾,分舵要安排受捐开粥棚的事;抚州成、林两大家族因姻亲事结怨,到今日都尚未平复;静州连续出了几件巨盗案,官府上门求助,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有……”
萧景睿与谢弼对视一眼,深刻地感觉到江左盟诸长老真是决策英明,这人都被赶出来了还牵牵挂挂帮内事务,要留在廊州总部那还得了。
“唉,你现在出都出来了还管那些干什么,”言豫津不满的说道
“恩,正巧这次我路遇灵儿,灵儿正在游医,我便随她一同四处走走。”
三人想来刚才的场景一阵的眉来眼来,应该不是简单的偶遇吧!言豫津开口说道“不如这样吧,跟我们回金陵如何?那里气候好,周边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也让我们三人招待招待你。”
萧景睿其实也有此意,见言豫津已说了出来,忙道:“我从未听闻寒姑娘你去过金陵游医,你也可以去金陵看看金陵的风光。只是梅宗主金陵已出江左十四州的地界,不知贵属们放不放心?”
寒灵儿看了眼梅长苏:“我本就有打算入一趟金陵,与你们一道也好”
“他们倒是希望我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是彻底听不到江左的消息。只不过不能露出身份,还必须要带着他们指定的那个人才行。”
这几个条件倒不算什么,梅长苏一向低调,别说金陵,就是江左地界内都没几个认得他的,隐瞒身份极是容易,只要不主动自我介绍就行了,至于带个护卫,那更是情理之中的,所以萧景睿立即道:“这些都是应该的。还望梅公子、寒姑娘不嫌弃金陵浮华,给我们一个做东的机会。”梅长苏微笑道:“你又这般客气了。诸位盛情相邀,我当然也没有坚拒之理,不过我的护卫脾气孤傲,不爱说话,若是一路同行有得罪各位的地方,还请不要计较。”
“放心放心,”言豫津大笑道,“我们这几个里也就谢弼小心眼一点,不会计较啦。可这位护卫在哪儿呢?怎么一直没看到?”
“他在何处我也不知,不过只要我们一渡过汾江,离了江左地界,他就会立即出现在我身边的,想逃都逃不掉。”
“哇,那一定是传说中的江湖高人吧?”谢弼露出神往的表情,“我见识少,都没什么机会真正接触江湖,卓大哥和景睿有时会来讲一些,只不过他们俩都不算是高人,遇到的事情层次都很低,听着不过瘾。”
言豫津顿时大乐,连连点头道:“是是是,他们好歹也算是江湖名人,可是从来都没遇到什么精彩的事情,不象梅公子你,随便讲一件出来都是传奇,比如当年在贺岭令束中天向你俯首,这是怎么做到的?”
梅长苏淡淡笑道:“也没什么,不过是说些道理给他听,罗罗嗦嗦一大堆把他给烦走的。”
“这怎么可能!”言豫津还要追问,却被萧景睿细心地拦住了。人家既然这样说,明显就是有些事不方便讲,非要问个仔细就不太好了。
“对了,既然要一路同行,又要隐瞒身份,就不能总把‘梅公子’三字挂在嘴边了,”谢弼也明白萧景睿阻拦言豫津之意,忙岔开话题道,“大家还是另想个称呼才好。”
“这个容易,我以前出门,曾用过‘苏哲’这个化名,我又痴长各位几岁,大家称我一声‘苏兄’,我恐怕还是当得起的。”梅长苏笑答道。
寒灵儿低头沉思:“我无须更名”
“那请苏兄也不要客气,只管称呼我们三人名字就好了。”萧景睿道。
大家都相视一笑,气氛极是融洽。当夜自然是留宿城内,又享受了郑大伯的一顿美食。次日一起收拾起程,反向前往金陵。
寒灵儿竟是牵出一黑色骏马,然而为梅长苏的身体,大家租一辆马车,梅长苏则时而坐坐车,时而出来和大家一起缓缰慢行,极是轻松愉悦,有寒灵儿这个医者在,倒也没有犯过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