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四二年的秋天结束得格外早,才阴历十月的天气里就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路灯初上,行人都急匆匆地往家赶,生怕遇上戒严就不知被挡在哪里一宿回不去家了。
程志远也汇在归家的人流中默默走着,越接近家的大门他的脚步就越慢,仿佛这么拖延着就不用回家不用迈上那个高高的台阶了一样。
但无论他怎么拖延,最终还是站到了家门前。门楣上的大红纱灯在凛冽的寒风里轻轻摇曳,雪渣子打在灯罩上面发出卜卜的声响。
程志远微微叹了一口气,提步走上台阶。门丁老方急忙迎上来,扫着他肩头的雪,恭谨地说道:“二少爷回来了。快点进门吧,老爷和大太太,三太太他们都在等您了。”
程志远本来就满腹心事,听到老方这么说不禁皱着眉问:“都在等我?大哥他们也都已经回来了么?”老方还没答话,就见月妹打着油纸伞急匆匆跑上来,接过他手中的公文包,“二少爷,大少爷小少爷,大小姐都回来了,正在饭厅里陪着老爷夫人和三夫人说话呐,只等您一个人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程志远微微蹙眉,平日里不太见面的一家人都聚齐了?
要说起程宅也算是北平城里的大宅门了,几进几出的大院子住着程陇海一家。若要追溯起程家的祖上还要往紫禁城里说,康乾时期程家就有人在皇宫里的太医院任职,等到程陇海这一代,虽然宣统皇帝早已退位,天下都不再是爱新觉罗家的了,但祖上传下来的手艺却还是在的。程家就靠这门手艺在北平城里立足,并没受什么兵荒马乱的影响攒下了殷实的家业。
家有黄金万两就不愁人丁不兴。这不,程陇海这一脉就娶了三房妻妾。大太太是大户人家的女儿,过门不到三年就给程家生了长子程秉尧长女程芳菲。只是在生女儿程芳菲的时候出了点岔子,血崩之后虽然保住了性命却再也不能有所出。二太太就是程志远的娘亲,志远没有同胞兄弟,只有一个领养来的妹妹程涟漪。三太太最后进门,也只生了个儿子就再也无所出。这个老幺是程陇海五十岁上得来的,老来得子自是宠溺得不得了,起了个秉愚的名字,以期望他在这里乱世里大智若愚,多福多寿。
程志远来到饭厅里,果然看到父亲与母亲已经在正位上坐好,其他家人也都各自就位,只等他一个了。
“父亲,母亲,三娘,儿子给你们问安了。”
程家虽然不是旗人,但毕竟祖上在皇宫里混迹过,规矩还是颇多的。虽然不用撩襟行礼,却也要垂着手毕恭毕敬才行。
程陇海哼了一声,没有言语。大太太何清影心地善良,看不过去小辈受冷遇就应声道:“志远回来了,快坐下准备吃饭吧。”
程志远感激地冲她笑笑,才坐在空位上谈谈吁出一口气。
趁着佣人布菜的功夫,程志远又给坐在一旁大哥大姐行了个颔首礼。大哥秉尧很快回应,大姐芳菲却扭过脸端起了桌上的高脚杯,旁若无人地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
“芳菲,少喝点。这还没吃饭呢,空着肚子喝酒伤胃。”大太太何清影嗔怪道。
“是——”程芳菲拖长声音以表示心中的不情愿。
一时间再没人说话,等到佣人们把饭菜都摆好,程老爷子拿起银箸夹了第一口菜,众人才敢纷纷拿起杯盏喝汤的喝汤,吃饭的吃饭。
程志远盯着眼前的白饭迟迟没有动筷子,他隐约觉得家人聚得这么齐恐怕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不其然,三太太杜月仙眼波流转,撒娇一般冲程陇海说道,“老爷,眼瞧着秉愚就要毕业了,不如明年咱们把他送到国外去读书吧。”
程陇海眉毛拧在一处,“送到国外去?现在兵荒马乱的,你想把他到哪里去?”
“大少爷,二少爷都留过洋,我们秉愚也要去。可以去太平的地方嘛,又不是到处都打仗。”杜月仙不依不饶,“外面的地界那么大,总有可以去的吧。”
程陇海面色渐冷,隐忍不发。
“三娘,父亲说得对。现在不但国内不太平,连欧洲都不安全了,小弟还是留在您身边最好了。”程秉尧接过话题,语气不徐不急,却也十分中肯。
“大少爷这话说的不对呢。欧洲去不了,还可以去别处嘛。”杜月仙看着没人赞同她,不禁有些着急。
“那您想把小弟送到哪里去读书呢?”程秉尧微笑着问。
“送到---送到----”杜月仙一时也没了主意,偷偷在桌下踢了儿子秉愚一脚。
“我哪也不去,我就留在北平!”程秉愚并不领情,“我就要留在北平读书!”
“你个傻孩子!”杜月仙气得掐了儿子一把。
“我就不去,我就不去,我哪里都不去!”程秉愚端着碗,躲闪着。
“放肆!都给我好好吃饭!”程老爷子黑着脸拍了拍桌子。
杜月仙翻了翻白眼,十分不甘心地低下头搅动着着碗里的汤。
程志远等他们都闹够了,才拿起端起碗吃了几口饭。
“秉-----志远,你还在那个小报社么?你还想待到什么时候?”
冷不丁地听到父亲问话,程志远迅速咽下嘴里的饭站起身答道,“回父亲,还是在那个报社。暂时——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你说你一个名牌大学的毕业生,非要留在一个三流报社,你到底想要干什么?!”程老爷子显然还没有消火。
“总也做了这么久,主编对我也很器重,我一时也不太想走。”程志远老实地答道。
“没出息!”程老爷子硬邦邦地甩下这一句。
怎么能叫没出息呢?要怎么做才算有出息?像大哥那样在跟日本人合作的医院里工作还是像大姐一样在演艺界当名伶?
程志远心有怨怼却也不敢反驳,他默默坐回座位上,算是无声的抗议。
就在大家又重新端起碗的时候,程芳菲端着酒杯悠然站起来,懒洋洋地说:“和你们说件事,我要订婚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
大太太脸色倏地变白,她失声惊叫道:“芳菲,你说什么?”
“我要订婚了。”
“胡闹!你定什么婚,和谁订婚?!”程老爷子将银箸重重拍在桌子,“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你一个千金小姐,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我不管,我就是要和连成订婚。”程芳菲仰起头,不肯妥协。
连成?那个巧舌如簧的大律师赵连城?!程志远惊愕地抬起头,正对上三太太杜月仙幸灾乐祸的脸,他赶紧收敛起情绪迅速低下头。
“大小姐不愧是见过世面的,连婚姻大事都这么新派,自己说嫁就要嫁,急得不得了呢。”三太太杜月仙阴阳怪气地说道。
“月仙,哪有你这么说话的?这哪叫见过世面?这叫不守礼节!”程老爷子本来就对大女儿混迹演艺界颇有微词,这么一闹更是怒火中烧,“你看看你,哪还有点大家闺秀的样子?整日里抛头露面也就算了,还说订婚就要订婚,连个媒妁之言都没有,你这是存心想气死我么?真是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程秉尧身为长子,关键时刻总是他站出来灭火,“父亲,您先消消气,听听芳菲怎么说。”
程芳菲根本不惧怕父亲的威严,她冷冷说道:“你不是一直想让我找个人家嫁了么?我这么做也是要和你心意啊。”
“芳菲!”程秉尧断喝道:“有你这么和父亲说话的么?!”
程志远冷眼看着,知道这顿饭是无法好好吃下去了,他也无心去听这些!于是站起身,对这座位上的一众人等欠了欠身,“我吃好了,先走一步,各位慢吃。”
他转身的时候听到杯盘落地的声响,可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他没有停留,和拿着伞等在廊下的月妹默然离去。
程志远所居住的院落是这个大宅里最小的一个套院,这大概也和这一房的人口少有关。自从他的娘亲离去后程老爷子也鲜有踏足,本来就寂寥的院子就显得更为冷清了。好在娘亲留下的花花草草还在,侍弄这些花草也成了程志远闲暇时最愿意做的事。
此刻南墙跟的秋海棠,绣球,玉簪花连同石榴和金桔都挪进了北面的耳房里,就剩下几大盆冬青树还在受着雨雪的洗礼。葡萄藤早在大半个月前就压枝埋进了土里,只剩下空落落的架子和架子下没有来得及收起来的藤桌藤椅。
南屋黑着燈,这意味着妹妹程涟漪还没回来。这丫头也真是,不过做了个小学教员确搞得比谁都忙,特别是现在临近期末,有时索性就住在学校里一连几天都见不到人影。
程志远回到自己屋里脱下了被雪打湿的大衣。客厅的桌上摆着一壶热茶和冒着热气的鸡蛋面。这一定是月姨准备的,她总是能预料到每次全家一起吃晚餐他一定是吃不好的。
月姨是程家的家生仆人,一直在二太太身边侍候。如今二太太虽然不在了,对程志远却依旧很好,仿佛对待亲生骨肉一般。连她的亲生女儿月妹都酸溜溜地说过,娘亲只爱少爷不爱她。
想到家里还有一两个真正关心他的人,程志远就觉得心头温热。他这个没娘的孩子能在程家安然生存也和月姨不无关系。月姨的丈夫德叔是程家的采办,他们一直对自己疼爱有加,要说他们老两口在程家下人里地位不低,却能安安心心地守住本分也实属难得了。就在程志远愣神的功夫,月妹也准备好了热水。
”少爷,我娘说让您洗洗手把面条吃了,省的一会儿吃完就睡胃疼。”
程志远接过毛巾擦了擦手,”以后让月姨别这么麻烦了。一顿不吃也没什么。要不你们吃什么给我留一碗也就行了。”
“那怎么行?餓着了少爷我爹又要骂我。”月妹仔细替程志远挽起袖子,又侍候他洗完脸,”再说,我们吃的东西怎么好端给您?”
程志远无声地笑了一下,程家的家风一向是尊卑有别,任是谁也改变不了吧。
“少爷,您说日本人会和我们打起来庅?”月妹站在桌边好奇的问道。
“他们不正在和我们打仗嚒?全国上下都没有一块安生的地儿。”程志远慢慢吃着面条,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是说,在京城里打起来,霸占我们的家园。”
程志远停下筷子,抬眼问道:”这话你是听谁说的?”
“是小少爷说的,说再不抵抗我们就快亡国做奴隶了。”
月妹的话音虽然不高,却似一记重锤击中了程志远的心。日本人确实横行得太久了!他们在中华大地上肆意践踏,欺压百姓,毫无顾忌!但凡有些热血的人都不愿被欺压,不愿做亡国奴!可现在政府却是这么不作为,实在令人失望!想要把侵略者赶出去也变得如天方夜谭一样,侵略者是不会自知廉耻主动放弃侵略的。自古以来赶走侵略只有一条路,可现如今有太多人都是空有一腔报国热血无处施展,但这些话又是如何随意说得?
“你记住,这话可不是随便说的。关起门来说说也就罢了,要是让外面的人知道,就是麻烦。知道了么?”程志远口气甚少这么严厉。月妹赶紧点点头认错,”是,少爷!我以后不说了。”
片刻之后,她见程志远面色缓和了,才又说道:”老爷要在下个月办寿呢。说是要把街坊都来吃宴席呐。”
程志远这才想起父亲就要六十六岁了。”六十六一刀肉”。在北京人眼里六十六的寿可是一个大日子,要当女儿的给老爹爹买一块六斤六两的猪肉贺寿,以祈求老人长命百岁身体康健。
可是放眼看去,家里的两个女儿又有谁能当这个孝女給老爹爹买肉贺寿呢?大姐刚刚闹了这么一出,父亲惟恐避之不及,还能唱一出长女献寿嚜?大妹又不是父亲的亲骨肉,让她献寿也不是不可能,就怕她自己不愿意当这个孝女。最后闹得不欢而散反而不好。
不过,这似乎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自会有人来解决这个难题。想到这,程志远推开碗,从口袋里拿出几张纸钞递给月妹:”这事家里恐怕都准备的差不多了,我也不知道帮什么忙才好,让你爹多准备一些寿礼,你选一份算我送的就行了。”
月妹接过钱,“小少爷也说不知道送什么,要我爹看着准备呢。”
“你爹做了这么多年采办,眼光自是不会差,交给他我们也都放心。”
月妹听到程志远这么说,忙不迭地点点头表示赞同,漂亮的大眼睛也笑成了月牙型。
夜渐渐深了,程志远披着衣服坐在灯下翻阅着一份报纸。他在广告栏的版面上反复看着,想从那些油印的字里行间找出些不一样的信息。可他看了许久,也没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广告栏上的这些信息都太平常了,不过是些婚丧嫁娶店铺开业,连和茶楼有关的任何信息都没有。难道老梁的话有错误的地方?
梁广琛,牺牲前是****地下党员,程志远的上线,唯一和他有联系的同志。现在他牺牲两年多了,这两年多里程志远一直在试图和组织取得联系,找到其他潜伏在北平的抗日同志,可却从未再得到过有关党组织的任何消息。这也是他一直没有离开这个三流报社的根本原因。
程志远是在等一个接头暗号。老梁让他潜伏在报社时特意嘱咐过,只有听到接头暗号才能确认对方是自己人,否则谁也不要相信。可老梁牺牲已经两年有余,从未有人来和程志远接头,他几乎都要认为除了老梁大概不会有人知道还有他这么一个人存在吧。
其实,别的事情程志远都不担心,就这么潜伏着也不是什么艰难的事,在哪里讨生活都是一样的,只是他手里还有一部电台,这么重要的军用物资不能就这么沉寂下去被岁月尘封。
他不是谍报员,不敢贸然启用这个电台。一来是因为业务不熟练,万一发报时被敌人发现就有可能暴露身份,另外一个原因,时隔这么久,组织有可能已经更换了新的密码本,他发出去的电文极有可能造成不必要的麻烦。鉴于以上诸点他才守着电台迟迟没有动作。
但日本人侵略扩张的脚步却丝毫没有减缓,反而更加疯狂。听报社其他的同事说,日伪最近又查获了好几处地下电台,有共产党的,也有私人商用和军统的。程志远手里的报纸已被他攒成一团。该死的日本鬼子,总有一天这些血债要用血来还!
下了一宿的雪,房檐地面都披上了新装,庭院里的树枝也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
程志远走下台阶,月姨便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汤水。
“二少爷,喝了再走吧。”
碗里暗红色的液体发出阵阵咸腥的味道,引得程志远的心头泛起恶心。
这个汤水是程家祖传的养生方剂,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喝一次。可不知为什么,他十分厌烦这个汤水的气味,从来都没有好好喝过。
“不喝了,倒了吧。”
“少爷,这十分金贵呢,富贵连夜熬好送来的。这年月,药材都不易得了呢。”月姨坚持着。
“留着给涟漪喝吧。她要是今晚还不回来,你们就喝了吧。”程志远不愿为此耽搁时间,出了大门招了黄包车往报社去了。
月姨淡淡摇着头,慢慢想往回有着,嘴里嘟囔:“不喝也好,少造点孽呦。”
报社里的同事们陆陆续续进了门,程志远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写一篇稿子。虽然只是在这个三流报社任职,他还是很敬业地做自己该做的事,丝毫不敢马虎。
对面座位的马有志扔下笔,叹息了一声骂道:“他奶奶滴,天天累得像条狗,挣的钱还不够老子买壶酒。”
马有志是有名的风流才子,极爱喝酒,每喝必醉,醉了又能写出精彩好文,也算是社里不可多得的人才。
“马哥,要我说这酒还是少喝点好,酒大伤身哪!”程志远劝慰道。
“我倒忘了,你家是最讲究养生之道的,在这点上咱俩没有共同语言。”
程志远不愿意在外面提及自己的家,他连忙笑笑重新低下头看着稿子。
“你说你一个富贵人家的少爷,放着好好的锦衣玉食不享受,非得窝在这么一个破地方,你是怎么想的?!”马有志用笔敲着桌子,“但凡换个地儿也比现在活的自在吧?”
程志远脸上带着淡然的笑,“家里纵有千顷也不如我自己有薄田几亩。再说,我就一个人,挣多挣少够花就行,钱多了反而是累赘。”
马有志不理解了,“挣多有挣多的花法,挣少有挣少的花法,还有人嫌钱多咬手的?!”
“我其实是舍不得你们,总可以了吧?”程志远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打着哈哈。
“你小子…”马有志刚要再说什么,记者小刘从窗户外探出头,“马哥,马哥,有料了!”
马有志听罢,抓起椅子上的大衣就要走。
“马哥,今天冷,穿暖和点再出去,别感冒了。”程志远提醒到。
马有志哪里还顾得上这些,胡乱往兜里塞着笔和纸,“等料熟了,哥哥我请你吃饭哈。”说罢一阵风似的刮远了。
马有志的这顿饭不知许诺了多少次,却从来没有兑现过。
程志远无可奈何地笑笑站起来倒水,可等他转身回来,却发现桌上赫然多了一张叠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纸。(54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