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屏息，神色紧张地看看巫真，又看看少晗。看到巫真神色平静地将手放下后，立夏急切地问：“少晗怎么样了？”
巫真一壁从袖中取出银针一壁说：“小先生的体内被灌入了一股邪气，这是鬼魅的惯用手段，似毒非毒，且比剧毒厉害百倍，它在人体内会不断地吸取灵力，侵袭人的心脉，将人折磨至死。”
立夏问：“那能治吗？”
“当然，”巫真颔首说，“我要为小先生施针，逼出这股邪气。”
后稷拉住立夏的后领将他从地上拎起来，立夏大喊：“后稷，你干什么！”
后稷说：“嘘，医师诊治需要安静，冬至姑娘留下帮忙就好了，你和我去旁边看着。”
立夏连忙低了声音，说：“好，你放开，我不说话了。”
到了夜里，少晗才渐渐醒转，立夏欣喜地说：“你总算醒了。”
少晗笑了笑，故意说：“你这么大吵大嚷的，闹得我头疼。”
立夏就着火光仔细打量他，说：“你看起来果然好多了，巫真的医术真的是妙收……什么来着？”
少晗接过他的话说：“妙手回春。”
“对，对，就是这个。”
少晗看向巫真欠身道：“多谢姑娘。”
巫真有些腼腆地笑说：“小先生言重了，行医救人是巫医的本分。”她打量着少晗问：“恕我直言，先生以前是不是服用过丹药？”
少晗犹豫了一下才说：“是。”
“这就是了，”巫真浅笑，“想来这不是简单的丹药，不仅能使人百毒不侵，还有使人灵力倍增的神效，故此小先生的体质异于常人，再加上小先生及时护住了心脉，又有良药续命，才能一直坚持下来。若是平常人中了邪气，活不过三日。先生中此毒后能坚持数十天，实在是万幸了。”丹药只有精通仙法医术的人才能炼制而成，换而言之，唯有神仙帝子和精通仙术的灵族巫祝才能炼制。能服用丹药者更非寻常人。
这位巫医少女应该已经察觉了几分端倪，却并不追问。她看似柔弱，实则兰心蕙质。
立夏问：“那少晗是不是已经没事了？”
巫真颔首：“现在是性命无虞了，只是小先生毕竟有所亏损，若要根治还需要辅以药汤加以静养。”
少晗问：“若不根治会如何？”
“若不如此，难免会损伤根骨，留下病根。”
立夏烦恼地挠头：“那怎么办？这里连根杂草都找不到，哪里有草药？”
后稷这时说：“据我所知，前方应该有一座姑苏城，城虽不大，但却连通了商州、齐州、泸洲三处要道，商货往来频繁。到了那里应该就能找到草药了。”
冬至问：“巫姑娘，若我所料不错，你应该是被神家帝子亲自选中的巫女，前去参加生洲的公共台大祭的吧。”她回想日间情景，已可以猜出大概。
巫真微微苦笑，说：“是的。”
冬至看着她问：“我听闻这场祭礼由帝子宓妃亲自安排，规模盛大，在凡界前所未有，即便是天界也是难得一见，若真的错过了，巫姑娘岂不遗憾？”她曾从白泽口中听说了这场祭礼的盛大，各路神仙帝子都会降临生洲，其规格礼数自然非比寻常，天地间不知多少巫祝以参加这样的盛典为荣。
巫真淡笑说：“在我看来祭礼盛大与否并无什么区别，又有什么遗憾？”她的笑容带着点漫不经心，那笑颜在这荒漠中犹如神娟韵秀的俪兰，澹墨轻和玉露香。
冬至秀眉微扬：“哦？”
巫真抬眸望着天上皎洁的明月，说：“祭礼的举行原本是为了给百姓带来福祉，是为了将凡人的心愿上呈天听，祈求神仙帝子护佑的典礼，但是，近年来，举行祭礼不是大兴土木，就是劳民伤财，成了王孙贵胄的游戏宴席，生洲的祭礼也不外如是，这样的祭礼，不参加也罢。”
冬至的眸光微微一动，说：“姑娘果然医者仁心，只是那些天人应该是专门保护你的侍卫，他们恐怕会再次寻来。”
巫真摇摇头：“不，我想他们不会的。这样盛大的祭礼，必定是万无一失，巫真只是个无名小卒，比我更为出类拔萃的巫祝数不胜数，即便我真的赶不上，也有其他人代我，区区一个巫女，天人们怎会放在心上？”
冬至讶异地说：“姑娘是参加祭礼的巫祝，他们真敢如此怠慢吗？”
巫真微微苦笑：“天人一向将凡人视为下等，让他们护送一个凡人，原本就是不太愿意的。”
立夏不以为然地说：“什么天人，凡人的，我就不明白了，天人和凡人到底有什么不同，北……”
少晗连忙捂住他的嘴，用耳语般的声音说：“你能不能小声点，不能让别人知道我们是天人，还从北荒来。”
立夏被他紧张的样子吓了一跳，听话地点了点头。
巫真困惑地看着他们，微笑。
少晗也微微一笑，想了想，对立夏解释说：“上古之时，盘古大神开天辟地，化出了世间万物，那时生活在大地上的只有飞禽走兽，神族都居住在天界。天神女娲觉得天地寂寞于是抟土造人，从此就有了凡人。后来天分五野，五方天帝各自引领了一部分凡人从天梯登上天界，为五帝开阔疆界，这些凡人就是后来的天人。神人将天书仙术传授给天人，其中聪颖过人、出类拔萃者就成了仙家。仙术能够呼风唤雨，催动神器，而凡人不被允许修炼仙术，因此凡界的风调雨顺、谷物丰收都维系在天族身上。从此便有了天凡之别。天人自认为地位高于凡人，将凡人视为奴役，凡界的徭役便再也没停过。”
冬至问：“灵族巫祝能够修炼仙术，为何也被归入凡族之列？”
少晗说：“灵族原本也是天人，五百万年前，炎帝神农氏孜孜不倦地研究医术，鞭药尝百草，乃至后来炎帝的医术超越了当时的轩辕黄帝与天师岐伯共创的岐黄之术，从而成为了天地间一代医圣，神农帝怜悯世人，不愿看到凡人再受疾病之苦，于是在天界广受弟子，亲自教导天术医学。这些天人不仅医术仙法上学有所成，还传承了炎帝的仁爱之心，秉炎帝之意，下到凡间造福苍生。炎帝陛下之女，媱姬殿下还特意创造了精妙绝伦的灵术，教授于这些天人，于是这些天人子弟又被称为灵族，灵族分两派，一为巫家，一为祝家。巫祝下凡是在七千年前，从此凡界才有了通晓宇宙变化的巫祝，且巫祝之风很快盛行于凡界九州。”
“天规有令，除神仙帝子外，天人在凡界一律不得修炼仙术，因此，留在凡界的灵族仙术一日日退化，数千年过去后，这些灵族就连登上天梯回到天界的术法也忘记了，要想回到天界只能靠仙人接引，如此一来，也就与凡人无异。也因此，灵族又有天灵和地灵的分别，天灵乃是天人巫祝，地灵就是凡人巫祝。身处凡界的巫祝，若有出类拔萃者，得仙家青睐，也能被渡上天界修炼仙术，因此凡界巫祝成了唯一有机会修炼仙术的凡人。”
冬至点头道：“原来如此。”
巫真不由得赞叹地看着少晗说：“小先生真是博学。”
“哪里。”
巫真说：“不过如今局势变幻，天界要把凡界巫祝彻底归入凡族里，从此不再允许凡族巫祝修习仙法，与我同届的凡族巫祝们是最后一届能修炼仙术的凡人了。”
少晗微微蹙眉道：“这件事我以前听说过，这么快就施行了吗？”
巫真垂眸轻声说：“巫真想向各位请教一个地方。”
少晗见她神色认真，便端坐道：“姑娘请讲。”
“谷桐村。”
“谷桐村？”乍闻此言，冬至和少晗都微微色变，立夏满脸困惑，后稷一脉地平静如水。
巫真像是料到了他们的反应，认真而探询地看着他们。
立夏看看冬至，又看看少晗，好奇地问：“怎么了？这个村子有鬼啊？”
少晗看他一眼，严肃地说：“就是有鬼。”
“什么？”
“凡界有很多人类难以涉足的奇境鬼蜮，这些地方，有时连仙人也望而却步。谷桐村就是著名的鬼村，传闻一百年前，谷桐村是一个隐居于深山之中的小村庄，偏僻而安宁。有一天，一名路过的旅人经过谷桐村，却看到了一个惊人景象。他看到曾经的村庄被夷为平地，地上铺满白骨骷髅，几道墓碑零落其上，其中一个墓碑上坐着个少年，他的神色安然，不惊不惧。”
立夏骇然道：“我的天，那个人一定是个妖怪。”
少晗继续说：“那名旅人被吓得魂飞魄散，他逃出了那里，回到家后不久就死了。后来有巫祝前去探看，却发现没有枯骨，也没有孩子，整个村庄凭空消失了。但不出几个月，谷桐村又再次出现在另一座山里，有经过的旅人说，他们曾听到村中传来人的声音，有如寻常村庄一般。不过，但凡进去过的人就再也没出现过。”
夜里凉风习习，立夏顿时觉得黑暗似有人影幢幢，凄寒诡异。
巫真说：“其实这个问题我已经问过很多遍了，与小先生所说并无不同。请问如今谷桐村又在何处？”
少晗沉吟道：“据我所知，鬼村时隐时现，无人知道它确切出现的时间和地点，但它始终在曾经北天疆土下的景山之中徘徊。”
“景山？”巫真蛾眉轻蹙道，“先生也认为是在景山吗？”她的样子看起来很是烦恼。
“这……在下也是道听途说，”少晗看向后稷，说：“后稷先生对凡界诸事想必远比我熟悉。”
后稷抬眸，目光遥望远方，说：“前方有姑苏城，此城不远处就是曼联山，我曾听闻山中有松风城，那是与鬼村齐名的鬼城。而谷桐村，据我所知，应是在景山。”
巫真有些失落地垂下眸，跳跃的火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显得阴晴不定。
又过了数日，经过巫真的医治，少晗已经能和以前一样行走自如，虽然还有些虚弱，但看上去和常人无异。
夜间，篝火跃动，火光带着微灼的热度映照在人们的脸上。
“冬至姑娘怎么不在？”巫真问，荒漠上难以找到水源，冬至因为身上那阵挥之不去的穷奇血的味道，总是远远地避开别人，踽踽独行，再加上她沉默寡言，总是不知不觉就淡出了人们的视野。
巫真这一问，少晗和立夏都向四周张望，很快，立夏抬手往前指去：“在那里。”果然，在火光边缘处，几乎隐入黑暗里的地方，一个纤弱身影随意地坐在那里。
月色清冽，将黑夜照出了些许轮廓。巫真走到冬至身后的时候，冬至似有所觉地回首看来，巫真看到，似霜的月光落在冬至的眼眸里，仿佛真的结了一层薄冰，流转着莹莹的光。那样一双清冷又幽深的眼眸，真如万年的古井一般深邃。
那股穷奇血的难闻味道在鼻尖萦绕，与此时的景色格格不入。巫真毫不在意地在冬至身旁坐下。
巫真问：“姑娘不喜欢火吗？”
“无所谓喜欢不喜欢。我只是习惯了，”冬至淡淡地回答。世间的飞禽走兽都有惧火的本性，但神兽实则例外。她用手轻轻地梳散被血黏在一块的杜蘅色长发，神色安静，凛冽的杀气在她清艳的容颜上烟消云散，她的眸光空灵，看上去有如紫菊一般静美。
冬至是个闷葫芦，巫真心知只能自己努力。她说：“巫真略通卜筮之术，不如为姑娘算一卦吧？”
冬至说：“所谓命运，是吉是凶都逃不过，趋吉避凶不过是世人妄言罢了，算来又有何用？”
无论天人凡人，都是争先恐后地请求灵族巫祝为他们占卜，巫真在天界也曾经遇到过走在街上，被人围追堵截以求占卜的事。
冬至这样的反应让她颇为意外，但她性情和顺，并不生气，细想之下，反而觉得颇有道理。
巫真颔首称是：“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
她以为冬至已经拒绝了卜筮，但冬至却又漫不经心地问：“算什么？”
巫真嫣然一笑，说：“不如就算当下吧。”
“好。”
巫真伸出手，掌心氤氲起淡碧色雾气，化成数十根蓍草。她姿态端雅地跪在地上，手中蓍草飘然飞起悬浮在她眼前，巫真阖起双眸，双手化诀。月光静静地流转在她恬静的面容上，萤火般的白色星光悄无声息地在空气中浮现，萦绕在巫真身周，映照着她美丽的容颜，有如微风细雨般虚幻而飘渺。
冬至再看那些蓍草，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巫真睁开双眸，所有的蓍草都收入她手中，她微微蹙眉，神情凝重。
冬至见她这样子，便说：“看来是凶兆了。”
巫真知道作为卜筮巫者，此刻她应该不喜不怒，神色平静安和，保持神谕使者的庄严姿态。但是她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明白自己原本就不是称职的巫者。
巫真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出结果：“乾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冬至沉吟不语。
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大难将至的凶兆。
坐在篝火前，立夏说：“少晗，夫子也是巫师吧，你说巫真认不认识他？”
少晗说：“巫罗先生是巫家的大长老，灵族中谁人不知？”
“对了，我上次还问过你呢，大长老究竟是什么？”
“自灵族创立之初，灵族巫祝中，以医术、仙术、灵术、巫术等要求挑选出灵族中实力最为强大的巫祝，分别为十巫十祝，他们分别为巫家与祝家的十大长老，灵族在天地间的门生极广，声望极高，被选为十巫十祝的必然是卓尔不群的天才。据说十巫十祝之位由星神亲自挑选，不论天凡皆可提拔，如今被选为十巫十祝的不过几人，巫家中，除了大长老巫罗先生，三长老巫彭，其余八位依旧虚置。”
“咦？为什么三长老有了，二长老反而没有？”
“十巫之位是择能人居之，巫彭虽然能力超群，却不足以登上二长老之位，因此排在第三。”
立夏兴奋地拍手说：“那夫子不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
少晗正要回答，忽然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他们“噌”地站起来，立夏紧张地摆出架势；“是不是那些穷奇又回来了？”
有几名难民好心向他们招手：“小兄弟，有人找到水了，快拿上东西去打水吧。”
“水！”立夏兴高采烈地大呼，“我这就去！”说着就一溜烟地跟着人群跑远了。
后稷说道：“这片荒漠危机四伏，水源在这里更像是一个天然的陷阱。”
少晗赞同地颔首道：“那我们去看看吧。”
他们举着火把随着人群走去，不知走了多久，前方出现了一片不小的湖泊，湖面如镜般平坦安静，在冷冽的月色下反射着粼粼波光。
人们纷纷拿着器皿，围在湖岸上汲水。
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少晗看向后稷说：“还好，看来没什么。”
后稷不答，他只是定定地看着湖面，只见宁静的湖面中央，无风自动，浅浅地泛起了一层涟漪。
后稷的瞳孔骤缩，冲上前大喊：“快跑！”
少晗还来不及反应，只见一只巨大的黑影破水而出，激起水花万千，那张血盆大口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朝岸边横扫而来，一口咬住了两个人囫囵吞下。那是一只巨蛇，它浮出水面的部分有近两丈粗，披着铜墙铁壁般的暗红色鳞甲，巨大的蛇头尖锐而狰狞，嘴边獠牙状上挑的鳞甲出鲜血蜿蜒流淌。它只停顿了短短一瞬间，就猛地窜入了水中。
少晗惊呼：“是钩蛇！”
人们吓得肝胆欲裂，四散奔跑。
少晗在逃跑的人流中连连呼喊：“立夏！”他四处寻找，连立夏的影子都没看到，却看到了冬至和巫真两人站在八九丈外，那是钩蛇够不到的地方。
忽然，湖面又开始翻腾，一条巨大的尾巴如同闪电般从水里窜出，那尾巴形似弯钩，锐利得几欲挑破夜幕，像长了眼睛一样瞬间就钩中了一人把他拖进水里。那声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天际，令所有人毛骨悚然。眨眼功夫，那尾钩再次出现。少晗连忙冲着一人喊：“往左跑！”
那人惊慌失措之余，闻言立即往左跑去，终究速度太慢，被那尾钩赶上，因为方向偏转，那状如巨大镰刀的尾钩一掠，如同削泥一般割下了那人的手臂。
那人惨呼一声摔在地上。
“快跑！”少晗大喊。就在尾钩再次发动时，一道人影掠过，飞快地托着伤者跃离了数丈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