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孙中山在南京,闻袁氏受职,唐阁组成,遂莅参议院辞职;又把生平积悃,及所有政见,宣布出来,作为临别赠言的表意。各议员分列坐席,屏息敛容,各聆绪论,并令书记员出席登录,随听随抄,将白话译作文言道:
本大总统于中华民国正月一日,来南京受职,今日为四月一日,至贵院宣布解职,为期适三个月。此三月中,均为中华民国草创之时代。当中华民国成立以前,纯然为革命时代,中国何为发起革命?实以联合四万万人,推倒恶劣政府为宗旨。自革命初起,南北界限,尚未化除,不得已而有用兵之事。三月以来,南北统一,战事告终,造成完全无缺之中华民国,此皆全国国民,及全国军人之力所致。在本总统受职之初,不料有如此之好结果,亦不料以极短之时期,能建立如此之大业。本总统于一个月前,已提出辞职书于贵院,当时因统一政府未成,故虽已辞职,仍执行总统事务。今国务总理唐绍仪,组织内阁已成立,本总统自当解职,今日特莅贵院宣布。但趁此时间,本总统尚有数语,以陈述于贵院之前。中华民国成立之后,凡为中华民国国民,均有国民之天职。何谓天职?即促进世界的和平是也。此促进世界的和平,即为中华民国前途之目的。依此目的而行,即可以巩固中华民国之基础,盖中国人民,居世界人民四分之一,中国人民,若能为长足之进步,则多数共跻于文明,自不难结世界和平之局。况中国人种,以好和平著闻于世,于数千年前,已知和平为世界之真理。中华民国有此民习,登世界舞台之上,与各国交际,促进和平,即是中华民国国民之天职。本总统与全国国民,同此心理,务将人民之智识习俗,及一切事业,切实进行,力谋善果。本总统解职之后,即为中华民国之一国民,政府不过一极小之机关,其力量不过国民极小之一部分,大部分之力量,仍全在吾国民,本总统今日解职,并非功成身退,实欲以中华民国国民之地位,与四万万国民,协力造成中华民国之巩固基础,以冀世界之和平。望贵院与将来政府,勉励人民,同尽天职。从今而后,使中华民国,得为文明之进步,使世界舞台,得享和平之幸福,固不第一人之宏愿已也。
词毕,大众相率拍手,毋容絮述。孙中山遂缴出临时大总统印,交还参议院,参议院议长林森,副议长王正廷,即令全院委员长李肇甫,接受大总统印信,一面由林议长做了全院代表,答复孙中山,大约亦有数百言,小子又录出如下:
中华建国四千余年,专制虐焰,炽于秦政,历朝接踵,燎原之势,极及末流,百度隳坏。虽拥有二亿里大陆,率有四百兆众庶,外患乘之,殆如摧枯拉朽,而不绝如缕者,仅气息之奄奄。中山先生,发宏愿救国,首建共和之■,奔走呼号于专制淫威之下,濒于殆者屡矣,而毅然不稍辍,二十年如一日。武汉起义,未一月而响应者,三分天下有其二,固亡清无道所致,抑亦先生宣导鼓吹之力实多也。当时民国尚未统一,国人急谋建设临时政府于南京,适先生归国,遂由各省代表,公举为临时大总统。受职才四十日,即以和平措置,使清帝退位,统一底定,迄未忍生灵涂炭,遽诉之于兵戎。虽柄国不满百日,而吾五大民族所受赐者,已靡有涯涘;固不独成功不居,其高尚纯洁之风,为斯世矜式已也。今当先生解临时大总统职任之日,本院代表全国,有不能已于言者。民国之成立也,先生实抚育之;民国之发扬光大也,尤赖先生牖启而振迅之。苟有利于民国者,无间在朝在野,其责任一也。卢斯福解职总统后,周游演述,未尝一日不拳拳于阿美利加合众国,愿先生为卢斯福,国人馨香祝之矣。
孙中山欢谢议员,鞠躬告退。各议员再表决临时政府地点,准将南京临时政府,移往北京,南京仍为普通都会。由袁总统任命前陆军总长黄兴,为南京留守,控制南方军队,一面召唐绍仪回京。唐以交通一席,不便兼理,复提出施肇基总长交通,交参议院议决,得多数同意,乃电请袁总统任命。十部总长已完全无缺,唐总理遂邀同王宠惠等,启程北行。惟陈其美曾为沪军都督,自请后行,闻他醉心杨梅,所以长愿南居。唐不能相强,即日北去。参议院各议员,亦于四月二十九日,联翩赴都。副总统黎元洪,亦请解大元帅职,另由袁总统改任,属领参谋总长事。所有前清总督巡抚各名目,一律改为都督。内而政府,外而各省,总算粗粗就绪。
惟蒙、藏两部一时尚不暇办理,但由袁总统派员赍书,劝令取消独立,拥护中央。是时英、俄两国,方眈眈逐逐,谋取蒙、藏为囊中物。活佛喇嘛毫无见识,一任外人播弄,徒凭袁总统一纸空文,岂即肯拱手听命,就此安静么?都为后文埋线。袁总统也明知无益,不得已敷衍表面,暗中却用着全力,注意内部的运用。第一着是裁兵,第二着是借债,这两策又是连带的关系。看官试想,各省的革命军,东也招募,西也招集,差不多有数十百万,此时中央政府,完全成立,南北已和平了事,还要这冗兵何用?况袁总统心中,日日防着南军,早一日裁去,便早一日安枕。裁兵原是要策,但老袁是从片面着想,仍未免借公济私。但是着手裁兵,先需银钱要紧,南京临时政府,已单靠借债度日,苏路借款,招商局借款,汉冶萍公司借款,共得五六百万,到手辄尽;又发军需八厘公债票一万万元,陆续凑集,还嫌不敷。唐绍仪南下组阁,南京政府已承认撤销,惟所有一切欠款,须归北京政府负担,南京要二三百万,上海要五十万,还有武昌一方面,也要一百五十万,都向唐总理支取,说是历欠军饷,万难迁延。唐总理即致电北京,嗣得老袁复电,并不多言,只令他便宜行事。无非要他借外债,急时抱佛脚,不得不向外国银行,低头乞贷,于是四国银行团,遂仗着多财善贾的势力,来作出借巨款的主人翁。什么叫作四国银行团呢?原来清宣统二年,清政府欲改良币制,及振兴东三省实业,拟借外款一千万镑。英国汇丰银行,法兰西银行,德华银行,美国资本团,合资应募,彼此订约,称为四国银行团。嗣经日、俄两国出头抗议,交涉尚未办妥,武昌又陡起革命军,四国银行,中途缩手,只交过垫款四十万镑,余外停付。至民国统一,袁世凯出任临时总统,他本是借债能手,料知上台办事,非钱不行,正欲向银行团商借。巧值四国公使,应银行团请求,函致老袁,愿输资中国,借助建设,惟要求借款优先权。老袁自然乐从,复函慨许,旦乞先垫款四十万镑,以应急需,过后另议。银行团即如数交来,会唐绍仪以南方要求,无术应付,也只好电商四国银行团,再乞垫款,数约一千五百万两,南方需求总数,不过五六百万两,乃乞借须加二倍,可见民国伟人,多是乱借乱用。银行团却也乐允,惟所开条件,既要担保,又要监督,还要将如何用法,一一录示。唐绍仪以条件太苛,不便迁就,遂另向华比银行,商借垫款一百万镑。比利时本是西洋小国,商民亦没甚权力,不过艳羡借款的利息,有意投资,遂向俄国银行,及未曾列入团体的英法银行,互相牵合,出认借款,议定七九折付,利息五厘,以京张铁路余利,作为抵押。唐绍仪接收此款,遂付南京用费二百三十万两,武昌一百五十万两,上海五十万两,其余统携至北京。不消几日,就用得滑塌精光,又要去仰求外人了。如此过去,何以为国。
哪知四国公使,已来了一个照会,略言:“唐总理擅借比款,与前时袁总统复函,许给借款优先权,显然违背,即希明白答复”等语。袁总统心中一想,这是外人理长,自己理短,说不出什么理由,只得用了一个救急的法儿,独求美公使缓颊,并代向英、德、法三国调停。美公使还算有情,邀了唐总理,同去拜会三国公使。唐总理此时,也顾不得面子,平心息气的,向各使道歉,且婉言相告道:“此次借用比款,实因南方急需,不得不然。若贵国银行团等,果肯借我巨资,移偿比款,比约当可取消。惟当时未及关照,似属冒昧,还求贵公使原谅。”英、德、法三使,还睁着碧眼,竖着黄须,有意与唐为难,美公使忙叽哩咕噜的说了数语,大约是替唐洗刷,各使才有霁容,惟提出要求三事:一是另订日期,向四国银行团道歉;二是财政预算案,须送各国备阅;三是不得另向别国,秘密借款。唐总理一一承认,各公使最后要求,是退还比款,取消比约二语,也由唐总理允诺,才算双方解决,尽欢而散。
袁总统兀坐府中,正待唐总理返报,可巧唐总理回来,述及各使会议情形,袁总统道:“还好还好,但欲取消比约,却也有些为难哩。”唐总理道:“一个比国银行,想总不及四大银行的声势,我总教退还借款,原约当可取消。”袁总统点头道:“劳你去办就是了。”唐总理退出,即电致华比银行,欲取消借款原约。比国商民,哪里肯半途而废?自然反唇相讥。唐总理出尔反尔,安得不免人讥骂。唐氏无可奈何,只得仍托美公使居间,代为和解,美使与英、德、法三国,本是一鼻孔出气,不过性情和平,较肯转圜。并非格外和平,实是外交家手段。他既受唐氏嘱托,遂与英、法两使商议,浼他阻止与比联合的银行,绝他来源。一面与比使谈判,逼他停止华比银行的借款,比公使人微言轻,自知螳臂当车,倔强无益,乐得买动美使欢心,转嘱比商取消借约。比商虽不甘心,怎奈合股的英法银行,已经退出,上头又受公使压力,不得已自允取消,但索还垫款一百万镑。唐总理乃与银行团接续会议,请他就六星期内,先贷给三千五百万两,以后每月付一千万两,自民国元年六月起,至十月止,共需七千五百万两,俟大借款成立,尽许扣还。不意银行团狡猾得很,答称前时需款,只一千五百万两,此番忽要加添数倍,究属何用?遂各举代表出来,竟至唐总理府中,与唐面谈。唐总理当即接见,各代表开口启问,便是借款的用途。唐总理不暇思索,信口答道:“无非为遣散军队,发给恩饷哩。”各代表又问及实需几何?唐复答道:“非三千万两不可。”各代表又问道:“为何要这么样多?”唐总理道:“军队林立,需款浩繁,若要一一裁并,三千万尚是少数,倘或随时酌裁,照目前所需,得了三五百万,也可将就敷衍哩。”这数语是随便应酬的口吻,偏各银团代表,疑他忽增忽减,多寡悬殊,中国之受侮外人,往往为口头禅所误。不禁笑问道:“总理前日曾借过比款一百万镑,向何处用去?”唐将付给南京、上海、汉口等款额一一说明,并言除南方支付外,尽由北京用去。各代表又道:“贵国用款,这般冒滥,敝银行团虽有多款,亦不便草率轻借,须知有借期,必有还期,贵国难道可有借无还吗?”应该责问。唐总理被他一诘,几乎说不出话来。德华银行代表,即起身离座道:“用款如此模糊,若非另商办法,如何借得?”唐总理也即起立道:“办法如何?还请明示。”德代表冷笑道:“欲要借款,必须由敝国监督用途,无论是否裁兵,不由我国监督,总归没效。”唐总理迟疑半晌道:“这却恐不便呢。”各代表都起身道:“贵总理既云不便,敝银行团亦并非定要出借。”一着凶一着,一步紧一步。言毕,悻悻欲行,唐总理复道:“且再容磋商便了。”各代表一面退出,一面说着道:“此后借款事项,也不必与我等商量,请径向敝国公使,妥议便了。”数语说完,已至门外,各有意无意的鞠了一躬,扬长竟去。借人款项,如此费力,何不自行撙节?唐总理非常失望,只好转达袁总统,袁总统默默筹划,又想了一计出来。看官道是何计?他想四国银行团,既这般厉害,我何不转向别国银行暂去乞货呢?此老专用此法。计划已定,便暗着人四处运动,日本正金银行,俄国道胜银行,居然仗义责言,出来辩难。他说:“四国银行团,既承政府许可,愿出借款,帮助中国,亦应迁就一点,为何率尔破裂?此举太不近人情了。”这语一倡,英、美两公使不免恐慌。暗想日、俄两国从中作梗,定是不怀好意,倘他承认借款,被占先着,又要费无数唇舌。只此借款一项,外人已各自属目,况比借款事,较为重大呢。当下照会临时政府,愿再出调停,袁总统也觉快意,只自己不便出面,仍委唐总理协议。唐总理惩前毖后,实不欲再当此任,只是需款甚急,又不好不硬着头皮,出去商办,正在彷徨的
时候,凑巧有一替身到来,便乘此卸了肩仔,把一个奇难的题目,交给了他,由他施行。系何人?系何人?正是:
会议不堪重倒脸,当冲幸有后来人。
欲知来者为谁,且至下回说明。
孙中山遵约辞职,不可谓非信义士,与老袁之处心积虑,全然不同,是固革命史中之翘楚也。或谓中山为游说家,非政治家,自问才力不逮老袁,因此让位,是说亦未必尽然。顾即如其言以论中山,中山亦可谓自知甚明,能度德,能量力,不肯丧万性之生命,争一己之权位,亦一仁且智也。吾重其仁,吾尤爱其智。以千头万绪棼如乱丝之中国,欲廓清而平定之,谈何容易?况财政奇窘,已达极点,各省方自顾不遑,中央则全无收入,即此一端,已是穷于应付,试观袁、唐两人之借债,多少困难,外国银行团之要挟,又多少严苛,袁又自称快意,在局外人目之,实乏趣味,甫经上台,全国债务,已集一身,与其为避债之周赧,何若为辟谷之张良,故人谓中山之智,不若老袁,吾谓袁实愚者也,而中山真智士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