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国王钱俶死后,他的夫人向帝国进贡珍稀犀牛角、通犀带、赭玉带水精佛像、黄金白银等,太宗碍于往日对吴越国的“羁縻政策”,接受了这些礼物;但对钱俶夫人进贡来的“女乐十人”,“帝不纳”,太宗没有接受,并赐给这些“女乐”每人三十段锦彩,遣送回了吴越。太宗并不好色,这在帝王中比较少见。
说到太宗“不好色”,必有一干朋友要论太宗“调戏花蕊夫人”“强奸小周后”两个段子说事。但这两个段子都属于齐东野语,不可信。我在《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一部《赵匡胤时间》中已经做了澄清,此处不再赘述。
帝王后宫中的宦官、宫女人数,历代不一样。大宋,除了宋徽宗赵佶一朝,一般都控制在几百人之间。
雍熙元年(984)正月一天,太宗对侍臣说:“朕读《晋史》,见武帝司马炎平定吴国之后,沉溺于内宠后宫,宫女达到数千人,这实在是太过烦费,太有失帝王之道啦!朕常以此深深戒惕。现在宫中,各种职掌,以至于所有干粗活的,宦官宫女都算上,不过四百人。但这样,朕还是认为太多了。”
到了淳化四年,经多次外放宫人,宫中人数减少到不足三百人。
破解“后宫方程”
按我对时下读书人的认知,我有理由判断:当我以一种“温情理解”姿态,讲述大宋后宫问题时,有可能遭遇各种类型的“讥评”。
后宫,其存在,按今日之道德哲学衡定,自有其丑陋与罪恶之处。但就广义“历史主义”视角思考问题,可以将帝制时代以君主、宦官、嫔妃、宫女为主体的问题概言为“后宫方程”,纳入政治论域,它需要一个解决方案。展开来讲述这个方案的解决历程,也即预先回应读书人可能的“讥评”,是不可能的。但我愿意用最简洁的一点文字,略说此事。
我愿意相信,人类的命运按照有趣而又合乎逻辑的设计,应该或最好有一个神秘推手,我以为这可能是往事也即“历史”真相,也是人类的“实在”真相。但我知道命运那种模糊不清的“历史”或“实在”面目,不是迄今为止的人类自己可以清晰勾画的。换一句话说:人类理应谦卑一点,如何认识自我,还有太过漫长的“认识论”需要解决。在这方面,我宁肯相信荷马而不相信费尔巴哈,宁肯相信波普尔而不相信黑格尔。《圣经》要比柏拉图谱系的哲学家们更让我信服。相信“天命”的王夫之先生也比苏联历届意识形态主管官员更让我信服。
我愿意相信的波普尔哲学,反对为存在的权力权威提供道德合理解释的“道德实证主义”。如此,“后宫”就是不道德的。但波普尔也反对“道德保守主义”和“道德未来主义”,也即过去之传统、未来之实在,二者的道德预设也不是合理的。因为,道德,如历史一样,不可被决定。决定历史走向与预设道德存在,是神干的活儿,不是人干的活儿。中性一点说:它是自然的产物。按照哈耶克的意见,在人类的命运中,存在着一种“自发秩序”。这种秩序的变更(儒学的意见是“更化”),需要知识的积累。在没有原子裂变知识之前,即使是孙武子、诸葛亮或克劳塞维茨、里根,也不可能设计“核平衡”或“核讹诈”战略;在没有比特信息知识之前,即使是沈括、张衡或伽利略、乔布斯也不可能设计“鼠标”或“苹果”之类。
道德知识亦然。
没有人能决定道德走向,就像没有人能决定历史走向一样。
但吾土圣贤与西土圣哲,不停止道德伦理的讲述,其至为深沉的功能,就是为后人点点滴滴累积道德知识(由此也可以看到:所谓“反传统”,其实质是“反知识积累”,因此是“反智”的)。更化,就在这样的知识积累中,开始推进。康德相信普世的历史,那也是因为人类运用独有的理性,而实现“注定的目的”。这个目的,不是人经由设计而“决定”的,而是理性演绎也即知识积累的结果。康德认为这个“注定的目的”是公民社会,福山所谓“历史终结论”,事实上就是换一种说法的“注定目的”论。也可以换另外一种说法,譬如:吾土圣贤关于历史之“注定目的”或“终结”,就是“天下为公”。这是比“公民社会”更具抽象解释力量的说法。
“后宫方程”,抛开道德知识积累,直接批评它的“不道德”,是一种思想的偷懒或幼稚,太简单了。
惭德与大功
太宗赵炅一生,有“惭德”四:
太祖开宝年号当年未尽,着急改元,是一;
赵廷美大案无可奈何中的处理,是二;
由“雄猜”之言,不慎逼死赵德昭,是三;
没有为太祖皇后送葬成礼,是四。
但他又有“大功”四:
抑制藩镇种种苗头或可能性,没有让立国几十年的大宋帝国回到乱世,确定太子,回到古制,完成权力和平交接,是第一大功。
平定北汉,收复清源、吴越,获取中原尽可能辽阔的活动空间,是第二大功。
至于与契丹和战二十年,有胜有负,算不得大败。高梁河、岐沟关两场战役失利,最后失去了收复燕云十六州的雄心,但总算守住关南之地。从战略意图而言,双方算打一个平手。但在战争中,开始令帝国精英有了“战争与和平”的思考,这样,就让中国(大宋与契丹)在纯粹的丛林角力状态,有了理性展开。从人类战争史考察,太宗朝与契丹的和战,为地缘政治提供了至为珍贵的人类智慧,那是通往“澶渊之盟”的沉重而又必要的铺垫。中国人在政治实践中的理性一旦得到意味深长的展开,和平,是可能的。而和平,对人类福祉而言,怎样估计都不会过高。故与契丹战和功过相抵。
第三大功是文治。
太宗一朝推演科举、编修大书、奖掖人才,在“偃武修文”方向上成就更为卓著。这是万世不朽之文化基业。
太宗本色是文人。
在所有这一切之上,太宗对中国文明最了不起的贡献是他恪守了太祖订立的种种制度,坚守“仍旧贯”之保守主义理念,以《誓碑》为“祖宗家法”大宪章,延续了大宋帝国的光荣。越是理解中唐以迄于五代的乱世,越是理解太祖、太宗的光荣。他们在军政方向上,为中原在地缘管辖方向上的统一,以及在圣贤理念照临下的治理,做出了前所未有的创造性贡献。
这应该算作太宗的第四大功。
与太祖一样,太宗也是大宋帝国三百年的“立法者”;但太宗的“立法”,更多是承认太祖赵匡胤的《誓碑》,并将其接续下来,成为帝国最为重要的一种政治程序。如萧规曹随一般,赵炅的率由旧章,事实上成就了赵匡胤《誓碑》的正当性、合理性、合法性。太宗践祚第二天,诏书说到“五条意见”的最后一条:“先皇帝创业垂二十年,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纪律已定,物有其常,谨当遵承,不敢逾越”,这里的“纪律”,就意味着他对《誓碑》的肯认。我甚至有理由猜测:公元976年,农历冬十月癸丑,那一个大雪的深夜,赵家老二、老三,这两个皇上在宫中密谈的内容,很可能包括了《誓碑》。这是理解“金匮之盟”暨“兄终弟及”之后,大宋政策连续性的线索之一。
太祖一朝,没有一个因为“上书言事”而被杀的士大夫。
太宗一朝呢?有一个近似的案例,鲜少为人提及。
太平兴国末年,孟州有一人名张两光,考进士殿试不合格,落第,于是“纵酒大骂”,热闹的街衢中,围观者很多。他越骂越不像话,逐渐开始“言涉指斥”,也即直呼皇上名字而加以责骂。被巡官发现,抓捕,汇报到朝廷。史称“上怒”,结果张两光被杀。
《誓碑》规定的是“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这个张两光如此开骂,已经不是“士大夫”,而是“癫狂文人”“犯法文人”。这样的“文人”与“士大夫”不是一个概念。《誓碑》从法制上保障言论自由,并没有包括犯法自由。张两光不是“上书言事”,而是“犯法”。至于他所犯之法,是否当斩,是另外一个问题,与《誓碑》无关,因为他不是“士大夫”。
太宗求才心切。雍熙二年(985),科举考试,已经录取进士一百七十九人。有人说:“下第中甚有可取者。”没有录取的下第之士也有很多是可取的人。太宗求才心切,于是下令复试,又得到七十六人,其中一个叫洪湛的人,史称“文采遒力”,文章写得漂亮、遒劲,特升为正榜第三。端拱元年(988),礼部录取二十八人,有一进士叶齐打鼓,认为不公,于是再试,又得到三十一人。诸科因此而得到官职的人达到七百人。史称“一时待士可谓至矣”,一时间对待士大夫可谓很优厚了。
但太宗求人才是德才兼备之人。因为人才早晚要做官,如果德行有缺,做地方官就会为害地方,做朝官就会为害社稷。这是太宗赵炅不愿意看到的。张两光没有被录取,就大骂,违背了公序良俗,已经有失士子体统,又“言涉指斥”,更是违反当时的刑律规定。此人如何可以做官?此事应该令太宗失望。一时施出辣手。张两光罪不当诛,是事实。
因此,这件事还不足以证明太宗违反《誓碑》的约定。
由于太宗恪守了《誓碑》的大宪章精神,所以他在位二十一年,成为有道义有格局的一代贤君。
《宋史》盖棺定论
太祖《誓碑》有两个版本,都值得重温:
第一个版本:
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内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
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第二个版本:
一、保全柴氏子孙;
二、不杀士大夫;
三、不加农田之赋。
太宗一朝,不仅周世宗的后人得到保全,其他降王,如刘继元、陈洪进、钱俶等,也得到了很好安排。
而士大夫一如既往地畅言国策,不必担心因言获罪。
国计民生始终在太宗及臣辅的关注之下,逢灾必救,有饥必赈,赋重必减,税滥必除。
《誓碑》规定的圣贤理念,大宋帝国“至仁应道神功圣德睿烈大明广孝”太宗皇帝赵炅先生,做到了。
“贤君”太宗赵炅,虽然整体成就还无法达致“圣君”太祖赵匡胤的成就,但就其恪守《誓碑》规定,成就大宋光荣而言,他与赵匡胤并列而称为“太祖太宗”,其所发布的大诏令,以及《太宗实录》所载太宗语录,已经与赵匡胤所发布的大诏令,以及《太祖实录》所载太祖语录,一起成为大宋帝国三百年间的“祖宗家法”,他们与士大夫共治天下,那种瞩目于“天下为公”的努力,已经成为中国传统的一部分。
《宋史》讲述帝王事迹,最后都有一篇盖棺论定的文字《赞》。我就以《宋史》中的《太祖本纪》和《太宗本纪》两篇《赞》来结束《大宋帝国三百年》第二部。这两篇《赞》,以今日的眼光看,或有不同于时论之处,但就太祖、太宗,二人功过比较,套用一句话“虽不中,当也不远”。
《宋史·太祖本纪·赞》:
昔者尧、舜以禅代,汤、武以征伐,皆南面而有天下。四圣人者往,世道升降,否泰推移。当斯民涂炭之秋,皇天眷求民主,亦惟责其济斯世而已。使其必得四圣人之才,而后以其行事畀之,则生民平治之期,殆无日也。五季乱极,宋太祖起介胄之中,践九五之位,原其得国,视晋、汉、周亦岂甚相绝哉!及其发号施令,名藩大将,俯首听命,四方列国,次第削平,此非人力所易致也。建隆以来,释藩镇兵权,绳赃吏重法,以塞浊乱之源。州郡司牧,下至令录、幕职,躬自引对。务农兴学,慎罚薄敛,与世休息,迄于丕平。治定功成,制礼作乐。在位十有七年之间,而三百余载之基,传之子孙,世有典则。遂使三代而降,考论声明文物之治,道德仁义之风,宋于汉、唐,盖无让焉。乌呼,创业垂统之君,规模若是,亦可谓远也已矣!
过去,尧舜用禅让之法完成权力交接,汤武用征战之法诛除暴戾,都坐北朝南有了天下。四位圣人以来,世道有盛有衰,治乱推移。当生灵涂炭之年,皇天殷切寻求天下共主,也是给他拯救世人的使命和责任。四位圣人这样的人不常有。如果一定要得到四圣这样的人物,而后才让他施行救世,那么士庶期待太平治世,恐怕遥遥无期了。五代已经乱到极点,宋太祖起于军旅,登上皇位,探究他得到邦国的原因,与后晋、后汉、后周几乎没有什么不同。但是等到他一发号施令,各大藩镇将帅,都能俯首听命;四方诸国,挨个收复。这不是人力容易达到的成就。宋初建隆以来,解除藩镇的兵权,重法纠治赃官,以此来堵塞浊乱之源。州郡的官员,下至县令录事、幕府职员,赴任前,他都亲自询问对答。务农兴学,谨慎刑罚,减免赋税,让人民休养生息,终于达致太平。治理之功成就之后,又制礼作乐。在位十七年,有了三百年大宋基业,传给子孙,世世代代有宪章法则。这样来考察从三代以来,论声教文明,礼乐制度之治理,论公道仁德之风尚,大宋与汉、唐比较,毫不逊色。呜呼,开创帝业留传代代的君主,规模做到这样,可以说是远大了。
《宋史·太宗本纪·赞》:
赞曰:帝沈谋英断,慨然有削平天下之志。既即大位,陈洪进、钱俶相继纳土。未几,取太原,伐契丹,继有交州、西夏之役。干戈不息,天灾方行,俘馘日至,而民不知兵;水旱螟蝗,殆遍天下,而民不思乱。其故何也?帝以慈俭为宝,服浣濯之衣,毁奇巧之器,却女乐之献,悟畋游之非。绝远物,抑符瑞,闵农事,考治功。讲学以求多闻,不罪狂悖以劝谏士,哀矜恻怛,勤以自励,日晏忘食。至于欲自焚以答天谴,欲尽除天下之赋以纾民力,卒有五兵不试、禾稼荐登之效。是以青、齐耆耋之叟,愿率子弟治道请登禅者,接踵而至。君子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帝之谓乎?故帝之功德,炳焕史牒,号称贤君。若夫太祖之崩不逾年而改元,涪陵县公之贬死,武功王之自杀,宋后之不成丧,则后世不能无议焉。
太宗沉着善谋,英明而有决断力,慷慨而有平定天下之志。践祚后,陈洪进、钱俶等先后纳土归宋。不久,又取太原、伐契丹,随后还有交州、西夏之役。战争不能停息,天灾也在流行,俘虏每天都有,但人民却几乎不知道有战事。水旱虫灾,几乎遍天下,人民却不想着借机作乱。其中的缘故是什么?太宗以仁慈节俭为国家之宝,穿着不断浣洗的旧衣服,毁坏奇巧豪华的奢侈品,退却各地美女乐伎的贡献,抑制符命祥瑞,同情农民生活,考核治理功效,又讲究学问学术以增加知识,对狂悖之人上言也不治罪,就为了鼓励进谏。哀怜民间的不幸,怀有恻隐之心,用勤劳来自我惕励,以至于常常因为读书或工作到了黄昏都忘记进食。甚至要自焚来回应上天流行灾情的惩罚。最后做到停止战争,庄稼丰收。因此青州、齐州的老人们相继来到朝廷,表示愿意率领子弟修路,请皇上到泰山封禅。君子有言:“得民心者得天下。”这说的就是太宗吧。所以太宗的功德,在史册中光彩焕发,史称“贤君”。至于太祖去世不过年就改元太平兴国,涪陵公赵廷美被贬而死,武功王赵德昭自杀,宋皇后葬礼不够隆重,这些事,是后人不能没有议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