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闵的下一步就是夺取皇位。
他劝石遵杀了石世自立,而后又杀了石遵。出于避嫌,他先立石虎的另一个儿子为帝。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他要杀掉不服的胡人、羯人,于是颁布了杀胡令,在邺城内外杀了二十多万人。外地将帅见此也纷纷大开杀戮,赵国成了一片血海。氐、羌、胡蛮数百万人在中原无法立足,只好成群结队,各还故乡。各族流民们相互杀掠,死亡大半。赵国彻底乱了。
石闵接着废了皇帝,把在邺城的石氏家族屠光,恢复了自己的汉姓冉姓,建立了新的国家——大魏国。冉闵的万世之业迈开了第一步。
钟离却觉得霸王已经控制不住心魔了。以现在的乱象看,倒是成了霸王逾强心魔也逾强了。
韩雄也觉得冉闵变了,那时冉闵正在皇宫里屠杀石氏。
他的士兵过来向冉闵禀告,说抓到两个人,不知道该不该杀。站在一旁的韩雄认识,是飞弦和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女孩。
飞弦扑倒在地上,痛哭流涕,不断哀求。“不要杀我们,不要杀我们呀,大王!我是飞弦啊,你该认我的呀,大王!他们弄乱了我的头发,我收拾一下,收拾一下,你就认出我了,是吧,大王?”飞弦匆忙地把头发往耳后拢,冉闵静静地站在原地看她表演。
飞弦扬起了脸,微笑着对冉闵说,眼里满是泪水。“大王,你认出我了吗?我是飞弦,还是原来的飞弦啊,大王!”
“飞弦啊,你还是那么美,只是胖了不少。”
“大王我错了,我罪该万死。我不懂事,真是不懂事,我错了,大王原谅我吧!”
“石家的狗我都不放过,你姓什么?”
“我姓段,不不我姓冉啊,大王。不信,你看,这是我们的女儿,你仔细看看,她的眼睛和嘴巴跟你长的一样呀,大王!”
“你叫我信这个孩子?!”
小女孩呆呆里站在那里,迷茫地看着一切。韩雄觉得她可能被一路的杀戮吓傻了。
“真的呀大王!进宫前我都有孕了,只是那是我只顾担心父母亲没来得及说给你听。进了宫就害喜,那老贼也没有碰过我的身。皇太后可以作证,她一直关心我,派了最好的宫女照顾我,生产的时候她就在我身边。真的是这样,找到皇太后,你问问她就清楚了,大王!”
“皇太后?她应该死掉了。”
“不不,怎么会这样。这这这……”飞弦急哭了。“怎么办怎么办——滴血认亲,对了,滴血认亲!大王,只要滴血认亲就真相大白了,大王!”
“我有很多事要做,没时间和你在这里玩过家家。”
“韩爷爷,韩爷爷!”飞弦看到了一边站着的韩雄,爬了过去。“韩爷爷,医者仁心,求你救救我们母女俩个。你帮我做个滴血认亲吧,只要他们父女相认,我们就有救了。求你啦,韩爷爷!”
韩雄看到飞弦,想起了缨子。缨子离开他的时候,还没有飞弦现在的年纪大。一晃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成了糟老头,他的心软了下去。
“他一个老奴才,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听他的?!”冉闵冷冷地看着飞弦,如同当时飞弦冷冷地看着他。
韩雄不好说话了,他也觉得自己不必说话,因为她的父亲是张方,正是抢走王氏的仇敌,他的女儿活该受这份罪。
但她确实是无辜的,韩雄心里明白,但他没有要救她的冲动。他见过太多的杀戮,他不觉得这件事和其他事有什么区别。他既没有能力,也没有努力,他习惯了冷眼旁观。
飞弦又掉头朝冉闵爬去。“大王,要错都是我的错,这个孩子没有错啊,她还不会说话,你就饶了她吧!她年纪小,就是做牛做马她也愿意啊,大王!”
“你的琴呢?你这么嗜琴如命的人,怎么会把琴丢了呢?”
“对呀,我的琴呢?大王想听琴我的琴呢?哦不,我不是把他弄丢了,我是把它忘带了。大王稍等,我这就去拿来。大王恕罪!”
“慢着!你过来。”
“大王,什么事?”
“你立起身子。”
飞弦听话地立起趴在地上的身子,依旧跪在那里。
冉闵绕到飞弦的身后,开始撕她的裙子。
飞弦觉得无比的屈辱,但她知道她们母女要得救了。
冉闵招了招手,那小女孩蹒跚着往这边走来,走到飞弦身边,飞弦伸手搂着,她就偎依在飞弦身上。
冉闵把撕下来的裙子挽成两个一大一小的绳套,套在她们俩个的脖子里,双手抓紧高高地撑过头顶。飞弦在痛苦的折腾,因为她开始是紧抱着孩子,但发现这样把孩子勒得更紧了,赶紧就放手了。接着又发现这孩子无依无靠了,但她再没有力量重新搂起自己的孩子,他眼睁睁看着孩子粉嫩的小脸慢慢发紫,直到自己也失去知觉。
冉闵确定她们已经断气了后,才把她们放下来。长出了一口气说:“好了,你们依旧这样美。以后,你们再也不用跟着我遭罪了。”
韩雄战战兢兢跑到冉闵面前跪下道:“大王!”
“老奴啊,你把她们的尸身好好安葬吧。”
“大王,老奴后悔了。”
“你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救未来的皇后和公主!老奴大罪啊!”
冉闵吃惊地看着韩雄。“我不会怪你。”
“可是老奴饶不过自己,实在没有脸面再面对这‘医者仁心’这四个字。”
“你想怎样?”
“老奴在这乱世,颠沛流离,活得太久了。老奴愿守护皇后和公主的陵墓,以此终了。”
冉闵狠狠地瞪着韩雄,见韩雄不为所动。勃然大怒道:“不知好歹的老东西,马上就要享福了知不知道?你犯糊涂了吧?滚滚滚,趁早滚远点,别让我以后再见到你!”
韩雄套了头牛车,拉着一副棺材,孤零零出了邺城。谁也没有注意到他去了哪里,死的人太多了,谁会在意新死的人呢?
只有钟离将军,他默默地跟着韩雄,却无法向他道别。
韩雄也不知道要去哪儿,但这个问题已经难不倒他了。由于石虎的横征暴敛,相当一部分人承受不起寻死了,撂下了许多荒地。
但那些荒地显然并不适合为高贵的墓地。韩雄转了一圈,根本不识得什么是风水宝地,便去投靠守陵人——皇家陵园,希望他们能大发慈悲,分给他一杯残羹。
辨明方向,韩雄走了两天,终于抵达赵国的皇家墓地。
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明显是他们都逃跑了。
韩雄这次是真的生气了,他大声斥骂,“没心没肺的混蛋,吃着国家的俸禄,净干些不要脸的贱事!屁大的事把你们给吓得,就跑了?就滚了?去死吧你们,活该你们终生为奴!不要脸的孬种,不讲一点道义,国家真是白喂你们了!一群杂碎,贪生怕死的窝囊废,死了也招人骂的恶棍,就知道扒拉你们那点小肚鸡肠?挨千刀的死鬼,看你们死了皇家怎么收拾你们!等着吧你们,看你们一个一个肯定没有什么好下场!”
韩雄骂了这么久,只是因为靠他一个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把飞弦下葬。原本指望这些守陵人可以帮帮忙,没想到他们全跑了。活该他们被骂。
看来只有靠这头老牛了。
守陵人的房子里还散落了些工具,韩雄找了还能用的镢头和铁锹,在园子里找了块空地开始挖墓穴。
挖了三天,韩雄估计可以差不多可以放下飞弦和她女儿的那个棺材了。他找了些短木棍铺在棺材的前面,把棺材上捆着的绳子绑在牛身上,让牛慢慢往前拉。
韩雄在一手牵着牛控制速度,一手拿根撬棍随时控制棺材的方向。棺材稍有偏差,就赶紧叫牛停下,用撬棍把棺材撬回去。
老牛很争气,步伐还算稳健,甚至棺材的一半已经悬空在墓穴上方也吃得住。
“再加把劲,就成功了,老伙计。”韩雄给老牛打气。
老牛抖擞着精神,一点一点往前,棺材悬空的也越来越多。只差最后一点了,轰的一声,棺材跌进墓穴,巨大的力量拉着老牛飞一样的后退。
老牛的后腿重重磕在棺材上,大半个牛身跌进墓穴里,只露出牛头的老牛拼命哀嚎。
韩雄慌了,忙爬下墓穴看老牛的后腿。后腿变形,显然是折了。老牛需要尽快离开墓穴,不然这样它会疼死的。
韩雄出去叫人,但方圆数十里都没有一个人影。这是皇家陵园,石虎的残暴早吓坏了周围的山民,他们早已不敢踏入此地半步。
老牛哀嚎了一夜。第二天半晌,远处来了一群山民。韩雄兴冲冲地迎上去,却发现他们个个都拿着刀枪。看见韩雄,他们竟都紧张地攥紧了刀枪。
“干什么的?”山民中有人喊。
“过路的。”韩雄回答。
山民听见了牛叫声,朝向陵园的方向望了望,一个人惊恐地说:“不好哇,大哥,皇陵里有人,他们没走!”
“走走走,快走!别被他们发现了。”
山民们扭头就走,不一会就没了踪迹。
韩雄明白,他们是一伙儿盗匪,皇陵也不安全了。
但韩雄别无选择,他无法再把飞弦的棺材弄上来。他看了看老牛,说道:“老伙计,你救了我一命,还要你保护这墓的主人,真是对不住你了。”
韩雄拿出刀,在老牛的脖子上刺进去。鲜血随着刀子流出来,老牛挣扎不动,很快就瘫了下去。
韩雄开始干活,他用周围的土堆成一个高高的墓丘,在墓前用木板立个牌子,写着“义牛”,他希望那些贪财的匪盗能够绕过这墓的真正主人,甚至在他们看到这墓里真有头牛时。
韩雄做完了所有的事,他躺在守陵人别屋的一个石棺里,他在想他的归宿。
没错,这就是他的归宿。他没有了目标,也没有了目的。他老了,如同那只老牛,牛的尸骨还可以用,但自己的尸骨却没有任何用处了。
他疲惫了。以前还想过妻子、缨子、王氏过得好不好,现在也不想了。她们的好坏自己毫无办法。真的毫无办法,他折腾了这么久,却离这些越来越远了,甚至残存的记忆也快抓不住了。
他从来没有想过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因为他认为没有痛苦的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这是他帮助别人解除痛苦的时候最大的体会。
但他痛苦吗?他不认为自己痛苦,他可以安静地躺在石棺里,只是觉得有一丝凉意。他只是觉得累,想一觉睡过去,永远不要醒来。
他厌倦这一切,也承认开始害怕面对这一切。这个世道的冲击力过强,他再也承受不起了,是风风干了他的力量。
他宁愿是一粒尘埃,风可以一直一直地把他化为尘埃。一个不起眼的尘埃,一个没有生命的尘埃,落在漫山遍野的尘埃里。
只追求属于自己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