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雄想,他可能一辈子都回不了凉州了。
韩雄作为经久沙场的老兵,知道怎样保存自己。但在石勒军打扫战场的时候,他还是被发现了。
他作了石勒军的俘虏而没有被杀,不是因为他是女人,而是因为他是医者。
除了这两类人,其他的人无一幸免。
地位和财富在这里也很重要,在石勒军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后,这类人被杀得很坚决。因为之前是这类人毁了他们的生活,如今是这类人改变了他们的生活。
但这个不好的阴影,开始笼罩着石勒军——嗜血。
一支军队的个性就是统帅的个性,韩雄在慢慢进入虎口。那是在石勒军北过黄河之后,石勒的侄子石虎收养了一名孙子——闵。在石勒军小有名气的韩雄被指定照顾闵儿。
石虎是石勒军的主将,能被他看上的绝不是平庸之辈。
闵儿就不是个平凡之人。韩雄不是韩虎,如果韩虎在这里,他就可以认出这个闵儿像极了他的王——霸王。
韩雄不可能知道,因为现在韩虎远在凉州,正在追踪那个秘密。
韩虎在凉州遇到了一个能看见自己的人。
“你是黑骑兵吗?”
“你是谁?”
“你不回铁城,在这里干什么?”
“你是谁?”
“我是开朴子,山上的道士。凉州很太平,你们就不要来乱了。倒是你们铁城有要乱的征兆。”
“什么?铁城有乱的征兆?”
“霸王选龙将军治理铁城,可龙将军并不是一位十分合适的人选。”
“什么,龙将军治理铁城?那霸王呢?”
“你不是黑骑兵吧?”
“我……以前是。”
“那我多嘴了。告辞!”
“道长留步!”
“还有什么事?”
“道长刚才说,霸王选龙将军治理铁城是怎么回事?”
“你都不是黑骑兵了,那就跟你没关系了。好好保重你自己吧。”
言毕,这个鹤发童颜的老头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可韩虎看见这个老头是从哪户人家出来的,于是他潜入了那家。
韩虎进入了那户主人的梦中,打开了那人的记忆。
他是个文士,姓谢。自从中原****以来,凉州来了成千上万个像他一样的文士。遗憾的是,那个开朴子并没有告诉这个谢姓文士铁城的事。但韩虎却发现了他的记忆里有一个熟悉的名字——韩祥。
他告诉韩虎,韩祥在昆仑山脚下的羌寨。韩祥常来往于凉州和羌寨之间采买货物,只是这次来多买了许多上好的绫罗绸缎。问他是否是羌寨要办喜事,他回答是,却面露忧郁之色。我带了左太冲的《悼离赠妹诗》去找他饮酒,他精神一振,立身朗声诵读:
“——郁郁岱青。海渎所经。
——****神灵。为祥为祯。
——峨峨令妹。应期挺生。”
读到“——如兰之秀。如芝之荣。——总角岐嶷。龆龀夙成。”
之时,声音低沉了下去。
等读到“——比德古烈。异世同声。”
时,竟失神落泪了。
问之,乃言道他青梅竹马的邻家小妹要出嫁了,他这次来就是为她置办嫁妆的。
我说,你小妹出嫁不是喜事吗?
他忧郁地看我一眼,问道,是吗?
我明白了他的心思,就问他,哪她要嫁给谁了?
他说她要嫁给他们头人的儿子。
我说,若是有挽回的余地,你愿试试吗?
他眼睛一亮,但随即低下头,说知道我满腹经纶,又擅出奇谋。可是他们两个两情相悦,他怎么会忍心伤害……
“韩祥现在在哪里?”韩虎打断了谢文士的絮叨。
“城南门有个留云客栈……”
韩虎没听完就跑了。他知道母亲和妹子的下落了,韩祥的心思他是知道的。
天还没亮,韩祥就已经起来了,他正收拾行装。作为这支小队的首领,他用熟练的羌语指挥七八个羌人小伙把货物在马背上装好。
他抬头看了看天,韩虎知道他在估算时间。那时韩虎对韩祥的这项本事很是佩服,看看星星就知道是几更天,看看星星就知道东西南北,这让韩虎明白了书里竟有如此神奇的本事。
不愿看那种书的韩虎如今对这些简陋的知识已经不屑一顾,虽然他对星星的认知早已超越了星星本身,但这种童真感觉的回归,让他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韩祥不再是个小子了。他长出了一缕整齐的胡子,脸色黑瘦了些,身板却魁梧了。眼睛不再清澈,却更锐利了。
天亮前,韩虎躲进了铺垫货物的干草里。这支羌人运货队将带着他去找他的母亲和妹子。
几日后,边走边玩的他们走到了绿洲的边缘。他们把所有的皮囊都加满了水,带上充足的干粮,歇息了一整天,太阳快下山的时候,他们向沙漠进发了。
夜里的沙漠是冷的。但相对于白天能把人烤成肉干的阳光而言,夜里在沙漠里走可是非常惬意的。唯一要提防的随时可能出现的发着绿光的幽灵——野狼。
但人们早就想到了应对它们的办法,那就是大声唱歌,野狼们远远地听到歌声,它们就不会和人们突然遭遇。因为它们知道人类绝不是好惹的。
年轻的羌人小伙要韩祥教他们一首歌。韩祥想了想,说七夕快到了,就唱起了这首歌: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他们都说这首歌很美。韩祥用羌语告诉他们,这首歌写的是天上的两颗星星。韩祥用心地指给他们看,说,那颗最亮的星就是织女星,左边靠下一点很亮的星就是牵牛星。它们之间有条白色的带子,那是银河。织女是天上的神仙,是位心灵手巧的美丽女子,天边的彩霞都是她织的。她下凡游玩时爱上了聪明忠厚的牛郎,和他一起过上了男耕女织的幸福生活。但是织女的母亲王母知道后大怒,把织女抓上了天,并在闻讯赶来的牛郎前面划了一条银河。牛郎和织女只能隔河相望,以泪洗面。后来王母拗不过他们的真挚感情,允许他们每年的七月七日相会一次。这一天,所有的喜鹊都会飞上天,在银河为他俩搭鹊桥相会。
这首歌写的就是他们两个被银河分开的情形: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祥先生,你哭了?”
“没有,没有。被冷风刺中眼睛了。”
“还好吧?祥先生?”
“没事,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韩祥教不下去了,他的声音颤抖,带着明显的哭腔。
小伙子们第一次看见他们的祥先生失态了。
他仍在自顾自地唱: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韩虎听得心碎。他知道,如果缨子在这里,她或许会改变主意。
但他也知道,韩祥绝对不会在缨子面前唱这首歌: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