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主帅夏侯骏的大营,有一个人焦急的等待着先锋军的消息。他叫韩雄,是一名军中医工。他的儿子就在先锋军中。
整整一天了,前方并没有送来伤者。这是个不祥的预兆。虽然是医工,他也不愿将士们受伤,但是没有伤者送来则更为凶险。
整整一晚,他都没有睡好。但还是没有伤者。
日上三竿的时候,六神无主的他突然接到命令。他随即带上工具随着来人进了中军大帐。职业的习惯使他一眼就看见角落里两个担架上的各躺着一个人,身上蒙着布,一动不动,怕是不行了。
韩雄拜见过夏侯骏。夏侯骏脸色苍白,半天才反应过来,颤抖着手指了指担架上的那个人。
韩雄过去揭开了布,大吃一惊。此人正是先锋军建威将军周处。另一个却不认识。
周处体无完肤,上身被戳了好几个窟窿,又被刀刺中要害,只剩下一条胳膊,断了的胳膊放在他的身上,腿上也中了数箭,被削去了箭杆。
而另一个人更惨,浑身是血,分不清哪里有伤无伤,只觉得一片模糊,完全一个血人。只有那暴怒的眼珠格外突兀,令人惊惧。
韩雄顾不了多想,试了试周处的鼻息,就向夏侯骏禀告:“大人,周将军死过多时了!”
“啊…哦…我…我知道。”
“将军?”
“那…那个…我是。。要你。。把他…收拾…收拾一下。”
“是,将军。”
“去。。去。。快去。”夏侯骏摆摆手,无力地倒在主帅的大椅里。
韩雄让几个士兵把两人的尸体搬到后面自己的地方。他解开将军的铠甲,清除他体内的箭头和枪头,清洗他的身体。然后把他的胳膊固定在他的身上,缝好所有的创伤。然后用烈酒细细擦拭尸体的每一寸地方,再把花椒和姜末混在一起塞入尸体的口鼻耳朵和下身,最后用白布把尸体细细裹了三重。而后换上崭新的衣服和盔甲,周处重新焕发了生机,像睡熟了一样。
等韩雄忙完了这两具尸体,大营里已传开了先锋军全军覆没的消息。就连周处将军和其随从周庆的遗体就是贼兵送来的,这是听解刺史那边的兵说的。
还没等韩雄缓过劲来悲伤自己的儿子,主帅又传来了命令,让韩雄跟随一名将军几个兵把两具遗体送到周处的府邸,交给他的家眷。特别交待,要保证遗体的体面和尊严。
幸好是冬天。韩雄以防万一,还是在裹周处两人遗体的马皮里面放入许多装着花椒和良姜的小布袋。收拾齐毕,他们就连夜急忙出发了。
到了长安,他们立即采买了上好的棺木,小心把周处俩人的遗体分别放进去,周围又重新铺上了花椒和良姜。
经过两个月的颠沛劳顿、陆转水运,韩雄他们终于到了周处的家乡吴郡阳羡。韩雄让士兵们打开棺木,自己详细查看了一下一遍,一切还好。那名将军就领着他们一起向周家的方向走去。
周家早已得到了消息,老远望去一片银装素裹。报信的军士领着大批的周家族人向这边匆忙迎来。还未到,哭声已传来。
灵堂早已搭好。待棺木安放停当,棺盖打开,没有丝毫的腐气飘出。周家三子扶着周妻盛氏举目亲验,三子痛哭流涕,只有盛氏面色铁青,无动于衷。
族人过来,扶着周家人退到一边。另一些人小心地抬起周处身下的白布,把遗体放入另一口周家备好的棺木,照吴地风俗大殓。另一具周庆的遗体也隆重入殓。
丫鬟扶着盛氏回了后堂。管事人早已封好银子,送与将军、韩雄以及跟来运送的几名军士,随后将军就要率众人回长安缴令。韩雄拉住周家长子,说:“郎君,我见女主眉头郁结,怕心事太重,郎君须小心侍奉。”
周家长子瞥了一眼韩雄,鄙夷地说:“你们才要小心!小心在水里别翻了船,小心在山里别遇盗匪!”
一名老者急忙拉住,对韩雄赔礼道:“医工息怒!郎君悲痛,还请医工不要怪罪!”
“不妨事,不妨事。”韩雄拉着那老者走到一旁,低声嘱托要照顾好女主以防不测,并给周妻开了一个散郁解气的良方,呈与老者并嘱咐要及时服用。
就在韩雄刚离开周家大门,就听见身后有人叫道:“医工留步,医工留步!”
原来是那老者。
“医工,请留步!我家女主在后堂有事,还请医工赶紧过去看一下!”
韩雄在后堂门口,就听见稀里哗啦的声音,盛氏不住大喊:“害人的东西!害人的东西!”韩雄一看,原来是盛氏在周处的书房拼命向外仍书本,丫鬟们拦都拦不住。周家长子也来了,只是斥责丫鬟们不中用。
韩雄心里有了底,交代老者,叫丫鬟们不要阻挡,这是周妻在解气,气出了就不伤身了。
“火,拿火来!”周妻大声吩咐道。
韩雄点点头。那老者赶紧叫一人去取了火把。
盛氏拿起火把,点起院中地上的书堆,边点便骂:“害人的东西,害人的东西!”
周家长子失声道:“母亲,别烧哇,那是父亲一生的心血啊!”
盛氏理也不理,继续骂道:“烧死你这害人的东西,烧死你这害人的东西!”
火越烧越大,老者一看不妙,忙叫下人准备水桶,以防万一。
盛氏回屋,抓起地上书架上的书就扔向火堆,不停地骂:“害人的东西,烧光这害人的东西!”
一本书飞过来,落在韩雄的脚下。韩雄低头一看,封面上写着:韩信与项羽之兵略。
韩雄捡起书本,细细轻抚去粘在上面的尘土。触景生情,念起死去的儿子,心头一酸,一个多月淤积在心里的苦楚,像决了堤的河流,从双眼里喷涌而出。
盛氏也累了,筋疲力尽地瘫坐在地上,看着火堆发愣。猛然看见一个北方人在院中泪流满面,起身喝道:“你是何人?”
韩雄恍然,立即施礼回道:“女主,我是送将军的医工。”
“为何啼哭?”盛氏怒目圆瞪。
“念起我儿。让女主见笑了!”
“我烧书与你儿何干?”盛氏依旧不依不饶。
“书上有我先人的名讳,故而想起小子!”
“拿来我看!”
韩雄走过去,把书递给女主。
“你祖上是哪位?”
“淮阴侯,女主!”
“原来是韩医工!”盛氏把书给了韩雄。
“将军…将军走时,是你送的最后一程?”周夫人的声音低了许多,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这是在下的本分,女主!”
盛氏招了招手,吩咐道:“给这个韩医工再封一锭银子。”有人应诺而去。
“不必,女主。将军声名远播,任何医工都会小心谨慎的。”
“你不易啊。这么远的路,但我夫君走得很是安稳,是你手艺高明。”
“……”
停了一会,盛氏小心地问道:“令郎君也是战死的?”
“正是。”
“何时的事?”
“两个月前。”
“这么说,这么说……”盛氏的声音突然急促起来。
“是的,女主。小子是将军的士卒。”
“那,那你可见到过他?”
韩雄使出全身的力气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一个小卒子,谁会知道…谁会知道…他被扔到哪里去了。”
“啊……”
“……”憋了好长一阵的韩雄终于出了一口气。
“他叫什么名字?”盛氏的声音极其温柔。
“单字——虎。”
“多大了?”
“虚岁十九。”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盛氏抬眼盯着大儿子看了看,忽然痛哭起来。哭得那样伤心,那样撕心裂肺,似乎受了几十年的委屈都要在此时一并哭出来。院中所有人刚才都还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现在都承受不住她如此强烈的感染。一个刚强的母亲,一名坚毅的家长,拥有天大的勇气也无法面对至亲的离去。所有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泪水,好久,也止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