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歇了几天,韩虎恢复了元气。鲍维他们几个不知道疯哪儿去了,“没义气!”韩虎骂道。鲍维说这段时间钟离将军有事,令韩虎不必见他。但窝在军营里实在无趣,就想出去走走。
门口的卫兵拦住了韩虎的去路,给了他两个选择。一是继续待在营里,二是额前刺字。韩虎问刺什么字。卫兵答道:“‘禁女子’三字。”韩虎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又怕连累钟离将军,只好隐忍而回。
韩虎羞愤交加,而鲍维他们很晚才陆续而回。他们的嬉笑之声惹得韩虎烦恼,他从榻上跳下就要与笑声最放荡的于思动手,乌隹、鲍维忙抱住韩虎,黄丰忙扯着于思出去了,这才没打成。
“瞧瞧!什么玩意?还让不让睡觉了?”韩虎怒骂道。
鲍维劝道:“消消气,消消气。他就是那个鬼样子,理他做什么。”
乌隹也道:“也是,我就懒得跟他计较。”又道:“头儿今儿个没出去?”
“他们不让我出去。”
鲍维急道:“这是什么道理?”
“他们要给我刺字。”
“刺字?”
“刺上‘禁女子’三字。”
“啊?”鲍维笑了,乌隹也没憋住。
“你们还笑?为这,我可是恼了一晚了!”
“刺字,其实也没什么。关键是看刺在哪儿。”鲍维道。
“刺哪儿?你说刺哪儿?”韩虎讥讽道。
鲍维似乎没听出来,仍然正经道:“要是刺在后背——或者跟他们说说,刺在胳膊或者是小腿上就更好了。不经意那么一露,帅极了!”
“你小子也欠揍!”韩虎笑骂道。
乌隹却道:“不能刺。”
韩虎和鲍维一齐转看乌隹。
乌隹道:“头儿你以后可是名将军,将军哪能刺字呢?多伤脸面哪!”
韩虎急道:“我那是随口一说。”
乌隹道:“头儿的话,我们可都记着呢。我们几个可都指望着,能跟着你捞个一官半职,也尝尝什么是好日子……”
乌隹的话让韩虎想起了乐葿,这话都是先从乐葿那里说出的。一股怒气升了起来,韩虎站起来叫道:“刺就刺!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她还想跟着我捞好处,门都没有!”
第二晚一早,韩虎就跑去刺了字,回来就向鲍维他们显摆。大伙儿簇拥着向营外走去,只有于思隐隐有些不快。
大伙儿在外玩了整整一晚才疲惫而还。烂泥似的歇了一天,韩虎不让大伙陪他了。休整的日子没剩下多少了,让他们各自尽情去耍好了。
等他们都走完了,穿了便服的韩虎也出了营门。过了转角,韩虎赶紧把帽子往下压了压,觉得盖住些刺字了,便边走边想着去哪里闲逛。
漫无目的中竟绕到了白棺崖,韩虎回过神来急忙拐入一条小道。慌乱中拾石阶而下,不知走了几里。前面有一处吊桥,一眼看不到头。韩虎发觉自己的慌乱,不由得咧着嘴嘲笑自己。
走上去,吊桥很坚固,也不甚摇晃。桥下一圈一圈层层叠叠的石壁上阴火通明,石壁内的大大小小的洞里成千上万的男女鬼民一片忙碌。韩虎边走边看,瞧了许久,也不知道他们在忙些什么。实在看不出什么趣味,韩虎在桥上跳跃前行。不久就碰到一个路过的鬼民,侧目看着他,看得韩虎有些尴尬。韩虎故作镇定,收了步子向前走。瞧着那鬼民走远了,韩虎松了口气,迈着懒散的步子轻轻晃动吊桥。
过了吊桥,前面还有好几个吊桥相连。桥头有一排石阶伸向远处,吸引了韩虎的兴趣。石阶七拐八弯,岔路极多。韩虎随性而走,兴致更高。
“好浓的阴气!”走到一处,韩虎情不自禁叹道,顺着方向往前摸去。走着走着,前方传来一阵说笑声。不一会儿,一拨衣着华丽的鬼民过来,好像没看见韩虎似地。韩虎闪到一边,感觉到他们身上有一股居高临下的盛气。
韩虎见怪不怪,绕过他们继续往前走。没走多久,眼前豁然开朗,好大的一座绝世洞天浮在自己眼前。它又高又阔,高得几乎够着天,阔得似乎连着海。就连自己的身体几乎也要跟着膨胀,有些飘飘然了。韩虎张目四望,石壁上阴火点点,如繁星般极远且多,找不到边界。韩虎心神皆散,竟没注意到一旁的女守卫。
女守卫连喊了几声,韩虎在回过神来。守卫笑着问道:“第一次来?”
韩虎点了点头,却道:“好大啊!”眼睛仍四处张望。
“那你可以往前直走,那里有圣主大殿。可以祭拜祭拜。”
“好好。”韩虎向女守卫笑了笑以示感谢。那女守卫回笑了一下,却不太自然。
首座大殿供奉的是远古三皇。三皇形体高大,殿内阴气醇厚,当是上好的乌木雕成。眉眼有神,五指生动,外饰彩绘,肃穆庄严。韩虎只认得神农,小时候父亲就教过自己认识这位医药始祖。这位头上长角的怪人对一切植物都有浓厚的兴趣。他找到了可以作为粮食的作物,教会人民耕种。如今,这些农作物成了人们最主要的食物。如果没有了这些食物,人间社会怕是要崩溃吧。韩虎觉得神农在这方面的成就是最重要的,毕竟吃饱了才能谈论上其它的事情。但是父亲却一直向他灌输治病救人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疾病才是人间社会的主要威胁,如果没有草药,多少婴儿根本就活不下来,要再多的粮食有什么用呢?
现在想起来这些争执有些可笑,韩虎放下目光要从一旁绕过。但是前面所有的鬼民都虔诚跪拜,绕过去就显得不合时宜。好吧,既然让我想起了父亲,跪拜就跪拜吧。
第二座大殿韩虎有些熟悉,原来乐葿讲得都是这座大殿里的故事。这是铁城初创时的情景。高高大大的雕像一座是亚父,另一座是虞后。不过乐葿讲得要生动多了,现在想起来还感动不已。韩虎相信这是真的,因为亚父的石棺、虞后的蛛网非常夺目,看得韩虎惊心动魄。还有一些重要的事情乐葿没有讲到,比如黑骑兵的形成,铁城水系的建造,天神的赐福,圣主们的功绩等等。呵,就她,也就是记得一些感情之事,至于什么是重要的事情她才没什么兴趣。
第三座大殿上写着“墨圣殿”,韩虎一时也摸不着头脑。韩虎进了殿门,里面的雕像目光坚毅,形体干练。周围一排排挂起的木板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篆文,其中“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废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三表之句更为硕大显著。韩虎读了,明了这是检验认识真伪的一个标准,很有道理。原来墨圣乃是墨翟。墨家学说在人间已经消亡四百多年了,没想到铁城却供其如神明。
韩虎明白,上面的文字可能是铁城治理的要旨,于是潜心下来,细细阅读。读到“尚贤”,韩虎信心大增。读到“兼相爱,交相利”,知道自己犯了此条,差点丢掉了性命。读到“亲士”“修身”想到了钟离将军,他确实是这方面的楷模。读到“贵义”,韩虎明白铁骑兵战斗力强大的来源,“贵义于其身”,就能成舍生忘死之士。读到“尚同”,对铁城的美好充满了期待。读到“天志”,对于这个无所不能的“天”产生了向往。
木板上的文字连绵不绝,韩虎却看得兴致盎然。不知不觉耽误了很多时间,还没读完,就发觉双腿费力双目劳神。韩虎撇了木板,出了大殿坐在地上闭目养神。心里想着后面不知还有几座大殿,听他们说过了大殿群落穿过山洞,才能见着万圣楼。正盘算着是继续看后面的大殿,还是直接穿过去看万圣楼,突然“哎哟”一声,感觉什么东西碰着了自己,一个黑影向自己压来。
韩虎本能伸手去接,定睛看时,见一名年轻女子坐躺在自己怀里,几名中年女子慌不迭地向他聚过来。那女子挣扎着站起来,二话不说先扇了韩虎几个耳光,韩虎的帽子也被她打落。而后才气喘吁吁骂道:“哪里来的死鬼!不长眼睛!这是什么地方,也敢乱坐!是不是要害命啊!……”
中年女子们也围了上来,个个连珠炮似得骂起韩虎。她们很快就发现了韩虎额前的刺字,于是韩虎的罪过就更大了,被贴上了各种难听的标签。
韩虎本来还想辩解几句,哪想自己根本插不上嘴,她们也根本不听自己的。她们的话太难听了,韩虎又气又急,强忍着没有发作,想找个缝隙赶紧出去,摆脱她们的纠缠。但她们早有防备,紧紧围住他,大有天塌下来也不罢休之势。
韩虎憋紫了脸,却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动手。围观的越来越多,指指点点议论着是非,却没见上来解围的。韩虎知道自己这次丢脸丢大了。
女守卫过来带走了双方,驱离了围观的。韩虎得到辩解的机会,在女守卫听取了双方的情况后,建议他们双方和解,让韩虎给她们赔礼。韩虎不服,女守卫把韩虎拉到别处,分析了利弊,以惹不起为由说服了韩虎。
韩虎赔礼后,又在守卫处多待了小半个时辰。女守卫估计她们几个早走远了,才放韩虎出来。
韩虎无精打采,心里“气”象万千,早没了去万圣楼的意思。帽子,要去找回帽子。韩虎相信自己还算清醒,要是失了帽子回营,才是更大的笑话呢。
帽子孤零零落在那里,完美的结局。韩虎从容戴上,重新审视着眼前的一切。没有什么鬼民注意他,但韩虎觉得眼前的色彩黯淡了许多,明亮的长明灯也透着一股邪恶之气。空空荡荡的广场过于空荡,像是无边无际的荒凉之所,走了好久也走不到头。
“贱鬼!真该千刀万剐!什么东西!”韩虎一路上不断小声咒骂,恶狠狠处攥紧了拳头,加重了力道,也加快了步伐。没在意就在拐角处撞到了一名居民,韩虎立即拉开了挑事的架势,盯着他。那居民一声不吭爬了起来,穿着不似普通居民,相貌也异于中土,隐约中还散发着阳气。那居民站定,审视着韩虎。
韩虎反而吸了口凉气,问道:“你是谁?怎敢擅闯铁城?”
那居民笑道:“我在铁城已经几十年了,怎么叫擅闯?倒是你为何要撞我?”
韩虎继续问道:“你身上为什么有阳气?”
“我是人,身上当然有阳气。你是铁骑兵吧?”
“不可能!铁城里全都是鬼,人怎么会在这里生活?”
“谁说铁城里全是鬼?那是无知。嗯?你有怨气?”
“不对,人根本受不了这么重的阴气!铁城半个时辰就足以耗尽一个人的阳气,人根本不可能活在这里。”
“你摸摸我的手。”
韩虎迟疑地去握从宽袍里伸出的一只稍显黑瘦的手。手是温热的!韩虎撒开手,吃惊地望着那人。
那人把手收回袍内。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
韩虎依然盯着那人,问:“你……你是谁?”
“我叫摩罗刹,他们都叫我摩罗法师。你呢?”
“哦,盂兰盆会。对,那时您在高台上,我见过您..。我叫韩虎,铁……铁骑兵。”
“你在哪里受了气,是不是找我出气来了?”
“哦不,是我一时莽撞,给法师赔礼了。”
“这世上哪有不受委屈的地方?委屈会擦亮我们的眼睛,教会我们分辨出什么是情义,什么是道理。受了委屈,也不能随性发泄,要守住自己的良心,不能伤了无辜。”
“法师,您在说什么?”韩虎还没从惊奇中出来。
“我在说,从前有个人找不到他的斧子,就怀疑是邻居之子偷的,于是邻居之子行走的样子、神态、说话、举止都像偷斧子的。后来他找到了自己的斧子,再看邻人之子的言谈举止都不像偷斧子的样子了。”
“这是邻人遗斧的故事。”
“你知道?”
“我识得些字。”
“好。告诉我,谁偷了你的斧子?”
“啊?我不知道,有好多……或许是这里的达官显贵,或许是我额头的刺字……这些都让我格格不入。”
“有因必有果。你额头的刺字可是根源?”
“不……我脚心的朱砂才是根源。”韩虎突然说出了这句,好似已经憋了很久,一不留神就溜了出来。
“你!这么说,你有羞耻之心?”
韩虎迟疑地点点头。
法师看着韩虎,缓缓说道:“你这把斧子过于锋利,既伤了其他,也伤了自己。不是他们偷了你的斧子,而是他们根本没有,而你有!你把它藏到心里,割伤了自己,反而怀疑整个铁城。”
“能丢掉它吗?”
“是你自己的东西,要丢弃它,必须付出难以想像的代价。”
“什么代价?”
“一个树木要长成人们想要的样子,就必须经过修剪、捆绑、斧削、石压等等,长年累月方成。你要丢弃它,只会比这更难。”
“这么说,我必须活在痛苦里?”
“不,斧子没什么不对,错的是拿斧子的脑袋。铁城是个世界,但铁城之外仍是世界。”
“你让我离开铁城?”
“你是铁骑兵,铁城是你的根本。离开了铁城,你只能苟延残喘了。”
“那我怎么办?”
“我说过了,铁城是个世界,铁城之外也是世界。”
“我明白了,法师。您是让我立足铁城,把我的功绩建在铁城外的世界。谢谢你了,法师!”
“顺天而兴,逆天则亡。你好自为之。”
韩虎深躬施礼,目送法师健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