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是怀着闲散的心情去了那座孤岛。枯水季刚开始，我过两条水沟，一股凉气直薄头顶，血液似乎流得缓慢了。上了岸，也不再穿鞋，绒绒软软的沙滩从脚下延伸开去，回头时，阳光仿佛是裱在水面上的金箔，亮晃晃的，有些逼眼。岛上野生着一片柳树林子，现时枝叶呈灰褐色，笼成一团一团烟雾，都是些幽幽楚楚的水柳。雨季来临，它们只露出青青的树冠，像是一群水性极好的女孩子，半截身体浸在水中，极妩媚，让人有所想往的。炎炎夏日，游泳的男女都喜欢往这边跑，也无非是逞勇逞技，可以上得岛来，舒舒服服地乘凉，或是在林子里疯玩一气。奇怪的是那些鸟窠都在树顶的杈节上安然若故，想起来，大水涨起时，在离窠一尺的地方不息地涌动，定是惊心动魄的吧。
从林子里穿过，四处见不到人影，鸟儿的鸣啭依稀如梦里的声音。那仅是几只留在家中的雏鸟，慵慵懒懒地叫过之后，注定谁也找不着它们。
小岛四周是一色的草坡，躺下来，手掌抚着毵毵的地面，感受到这岛的体温，心中竟悄悄地生出一分喜悦。
我原本担心这里的荒旷会使自己不堪久待，看来，我是错了。久在市嚣中载沉载浮，正需要觅到这样一块地方将尘心一洗而空净。我蛰居在那个狭小的院落中，对着毗邻的几管大烟囱，常不免心情坏死。它们傲慢地吞吐毒气，城市硕大无朋的肺腑和我薄小可怜的肺叶都在忍受一种额外的熏陶。院子里少有变化的那些冬青，只在暴雨后才会现出健康的神采。树木受人类的活动影响，如今也是饱尝忧患。
此刻，我深深地吸入一股新鲜空气，看天上的流云聚散东西，沉到水底后窒闷的心儿又渐渐地浮动起来。我随意地摊开在天地之间，固然看清了自己的弱小，但信念和力量并没有像风儿一样消失。
往日，我们沉浸于闹市的灯火中，立身于高楼的峡谷里，看夜空被割削成一块块俗气的布片，逼仄的空间遭到楼群的围剿，便觉得月亮总是履险，在丛密的高楼之顶踩着梅花桩。我们寻找公园里的长椅，其实每一块稍稍扁平的石头上都栖坐着疲惫的男女。现代都市里弥漫的就是这种流浪漂泊的情绪，光鲜体面的外衣包裹着忐忑不安的心灵。
我骑车穿过那几条熟悉的街衢，路灯似乎有重瞳的毛病，我的影子忽前忽后地错叠着。雪亮刺眼的车灯从正前方压过来，我懵然失去了方向和感觉。回到小房间里，揿亮台灯，坐下来，记那些不知何时才能记完的日记。忆念白天与黑夜的行事，我不能肯定自己是否冒着太多的傻气。望着案上横陈的纸笔，愣怔一刻又一刻。走到阳台上，我眺望阑珊的星空，心中触发不绝如缕的孤独之情。
我和女友再来孤岛时，已是秋日的黄昏，沙滩上浮动着薄薄的雾气，暮鸟投林，像一枚枚石子射落在树林深处，隐约可以听见簌簌的扇翅声。满地的紫色小花经由夕晖的濡染，更有一种惹人怜爱的娇妍。远处的景物渐渐模糊之后，我们已拾了一大堆干柴，垒成一垛，然后静等夜幕徐徐掩拢。寂静只对那些阴沉的心才构成威胁，此刻我们的心格外明亮和热烈。
墨黑的夜空下，火焰开始一点一点跳动，然后抱成一团，借助风力，再解散为一尾尾金红的小蛇，在柴堆里窜动，乘势将浓厚的夜色咬开一个缺口。火焰发出呼呼的声音，恣意地舞动。久久地注目火色，忆念往往的时光，正如这些因蛀虫作难而从树干上断落的枯柴，何曾想到要将它们集结在一起，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洞开茫茫夜色。多少时日腐朽了，不待它们变成尘土，本可以化作这样的神奇。篝火撒欢似地窜起高高的火头，火星噼噼啪啪地溅向四周，仿佛激情难遏地述说着往事，那是另一种语言系统，只有好奇的心灵才能破译它们。
仰望星河，朗朗的星子遥相呼应，宇宙不可测度的所在，它们也在持续地燃烧自己。捕捉永恒，我们却无法看到游戏的结局。
火光一片片贴实在地面上，直到月亮袅袅地升起，投下一片清凉的光影。这是一个刚柔并济的夜晚，近处的篝火，远天的明月，交相辉映。
我的手指停在女友的肩头。我们沉到光影深处，火势渐弱，时间走远，往昔需要语言表述的心迹，此时尽在微笑中流露。
剩下一大堆灰烬。走一走，让腹背受风，感受秋夜的凉意。这般净化的夜晚，不只属于空灵的梦幻，也属于这温静的小岛，月光照拂它，林子在风中发出轻轻的响彻云霄声。那些巢居在这里与世无争的小鸟，不会设想秋夜仍有两个不速之客踏着细碎的月光进入它们的领地。我们以平和的心情想到这些宿鸟，绝不肯出声惊扰它们。
我们回归城市，汇入人流，雪亮的灯光下仍想念暝色中灿燃的篝火。那是色彩和热力的交融，纵使最后化为灰烬，也会在漫长的枯水季中留下痕迹。
后来，我重岛上，看到几十处地方留下灰堆，一时竟无法确认我们原先布置篝火的准确方位。这并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真真实实所做过的事情。
生活像一匹卷紧的布，一时无法完全展开。我们究竟能描画什么？设若我们的心灵如这孤岛，一年一度被灼伤体肤也是值得的。一堆篝火还不足以引发我们巨大的冲动，但这是一个开始，我们从中获得了慧悟。过去，我太看重身处的恶劣环境，却不敢费心去逾越障碍。想来，一切困惑都可克服，重要的是在生活中把握时机滤净那些混沌的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