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酷暑,只早晚还有些凉意,清明伺候着武宁睡下后,自己坐在殿前小杌子上,拿了满手五颜六色的珠线、金线,开始打络子。
十指翻飞处,挑、勾、拢,不一会儿就编出了一只喜鹊。
荷田自后面走过来,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清明头也不回,道:“别扰我。”,荷田笑嘻嘻地坐下来抱了膝盖,看清明手中喜鹊活灵活现,忍不住轻轻拍掌赞道:“就凭你这手艺,宫里你若是排第二,没人敢排自己是第一!”
清明侧身躲过她,笑着道:“没事做了,闲的骨头发痒是不是?少在这里挤兑我!”
荷田抬头望了窗外碎银一般的繁星,布满在深蓝色绒布一般的天幕上,口中道:“难道不是么?”
清明正色道:“宫里手艺好的,大有人在,新主子不说,便是齐妃娘娘宫里的锦画,那一手打络子的功夫就不是虚的。”
荷田道:“我就不信她能赶上你!”
清明看了她一眼,低声道:“你知道什么?她们也是被逼的!”,又转头看了看周围,闻听寝殿里寂静无声,估摸着武宁素来早睡,现时恐怕已睡熟了,才道:“齐妃娘娘身边的宫女,有的当月的银子都不够用,靠着做针线来争零花钱!你说,那手上功夫能不好么?都是被逼出来的!”
荷田吃了一惊,道:“不至于罢!”,她知弘时阿哥在雍正三年被逐出宫,生母齐妃因此也备受冷落,虽然不知道弘时为何触怒雍正,但齐妃好歹也是个妃位,何至于沦落到领头宫女都要靠卖针线活贴补的地步?
清明收了最后一根线头,轻轻道:“宫里人情冷暖,全看皇上风向。不是人人都有咱们娘娘的福气,齐妃娘娘当时在府里时,育子有功,身居侧福晋之位,谁又能想到她会有如今处境呢?咱们娘娘无子无女,人人背后都以为圣宠难久,虽说咱们是忠心向着娘娘,可一想到这事,到底还是气虚……”
荷田接过她的话头,轻轻道:“谁又能料到万岁爷就硬是把咱们娘娘放在心尖上,直到今天呢?”
帘子后,武宁慢慢掀起,走出道:“晚上的凉碗还有么?”
清明、荷田都未曾料到她居然没睡着,两人吓得齐齐弹跳起来,都不知方才那番对话武宁听见没有,一时脸上红红白白。清明手上的喜鹊直接滚落在地,几下翻滚到了武宁脚下。
武宁站着没动,又重复了一遍道:“凉碗还有么?”
清明反应最快,立即点头道:“有!有!奴才一直搁在冰上边上冷着呢!奴才这就去拿!”,说着便转身去了,只留下荷田一人站在原地。
武宁弯腰将那喜鹊捡起,见那喜鹊腹部还有许多线头须垂挂而下,便递给荷田道:“今天午膳时候打碎的水晶盏碎片还在吗?”
荷田不明其意,点头嗫嚅道:“回娘娘,在……”
“用丝线把大的、相对完整的碎片缠绕起来,挂在这喜鹊肚子下,做成风铃挂在窗下。”
荷田张了张嘴,只憋出了一个字:“……啊?”
清明端着托盘回来了,上面隔着几只凉碗。
凉碗下面配了托碟,上面搁置了小银勺,
这是圆明园里出了名的甜味儿小吃,连皇上都爱吃,晚上送来的的是甜瓜青葡萄凉碗:将瓜瓤舀出来,去掉籽,青葡萄也是一个个去了籽的,两相配着,再用蜂蜜荷叶水冻成冰,一层层打碎,将冰堆在上面,末了,淋上一层青葡萄汁,碧色的葡萄汁从晶莹剔透的冰堆上层层蜿蜒下来,极有美感,最上层还用百合瓣做成了一朵微型的白莲花。
青葡萄是碧色的,香瓜是淡黄的,因此这道美食还有个别名叫黄玉翡翠琉璃盏。
其实不就是现代的刨冰吗!武宁想。
武宁吃完了其中一碗,将剩下的赏给了清明和荷田。
清明与荷田喜洋洋地跪下来磕头谢恩。
甜碗味道清甜凉澈,一碗下去,五脏六腑都觉得被被冰水洗过一遍,那种水晶心肝,酣畅淋漓的舒服劲儿就别提了!武宁在边上宫女们端过来的玉盆里洗了洗手,才看着两人,笑眯眯地道:“多吃些,少说话。”
清明与荷田对看了一眼,知道武宁确实是听见了她们讨论的齐妃娘娘的那一番话,立即就扑通又跪下了了。
喜鹊风铃很快就做出来了,水晶盏透明若冰,悬挂在空中恍若无物,只有当风吹过的时候,便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声音如冰雪初融,纯粹无暇。
武宁闭眼摇头,坐在窗前听着,很是陶醉。
天籁之音啊……
然后胤禛一来,见了这幅情景,当场就黑了脸。
“哪个大胆奴才出的馊主意!”,他怒气冲冲。
整个全碧堂从前院到后殿的太监宫女全跪下了,蜷缩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万岁爷在宁嫔娘娘这里发火,那还是头一遭。
武宁赶紧抱着小铃铛站了起身,见胤禛炸毛,她也不敢上前,屈了膝小声道:“是嫔妾的主意,她们只是照着做而已,皇上责罚嫔妾吧。”
胤禛上前来,一把攥住她胳膊,将她大力扯到身边来,然后指着那风铃道:“你要做风铃,你只消跟朕说一声,朕几百上千个也让造办处给你送来,何至要用这种碎片?这样掉下来,若是落在你颈项之上,可知有多危险!”
武宁抬头看了看那碎片。
本来没觉得有什么,被胤禛这么一吼,她忍不住摸了摸脖子,小心翼翼地道:“哪会那么巧呢……”
“还顶嘴!”,胤禛大声道。
“嫔妾知错!皇上教训的有理,请皇上责罚嫔妾!”,武宁见势不妙,立即认错。
她乖乖地低下了头,怀里的小铃铛也被声色俱厉的胤禛吓到了,抱住武宁的脖子,两条小短腿蹬着,想要翻到她肩后去,再也不像往日一般见到胤禛就往他身上扑。
眼见这一人一犬的垂头丧气模样,胤禛心里那股火苗蹿了几蹿上,伏低了下来。
“朕饿了。”,他依旧黑着脸道,声音却软了下来。
武宁还在维持着诚恳认错的表情,嘴角却翘了起来。
她扑哧就笑了。
苏培盛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彼此相对了半辈子,武宁太清楚胤禛的脾气——他的性子的确是喜怒不定,但很少浮于表面。
他控制情绪的能力一直很强。
方才那样,只是——关心则乱。
苏培盛对着小喜子一瞪眼,小喜子会意,立即轻手轻脚上去将那喜鹊风铃摘了下来,交到了清明手上,清明接了这么个烫手山芋,收着也不是,扔了也不是,武宁见了,道:“把那喜鹊拿下来,下面的风铃,就扔了吧。”
胤禛哼了一声:“小家子气!”
武宁侧脸抿嘴一笑,道:“皇上前几日不也说了吗:‘物力艰难,殊为可惜’,嫔妾想着这喜鹊也是一针一线打络子打出来的,节约了,也不是什么坏事。”
胤禛只是不理。
苏培盛对着清明使了眼色,清明会意,立即赶着殿里的宫女们都下去了,苏培盛也带着人退下,一时殿中只剩下武宁胤禛两人,武宁推了推他肩头道:“皇上?”,见胤禛没说话,又轻轻挠了挠他腰上,道:“万岁爷?”,胤禛依旧一动不动,却看了武宁一眼,脸上似笑非笑。
武宁嘻嘻一笑,转到他身后,伸手抱住他肩背,柔声唤道:“胤禛……”
胤禛身子微微一颤,心里终于一片柔软,转过身子反手将武宁抱进怀里,低头挨擦她发顶,武宁从他怀里伸出头,侧身忽然指着窗外道:“快看!”
胤禛回头去看,见窗外一层飘飘渺渺的云烟从窗格子间漫了进来,便道:“夏日湖上水汽重,也是寻常。”,武宁已经走到床边,观赏那一片云雾,回头向胤禛笑道:“这云烟好浓!”,说话时,只觉得口鼻中吸入的尽是夜雾中的草木清幽,不由得闭上眼,仰起头,伸手去想要捉住那云烟。
如丝如缕的白汽一点点从她手指缝间逃了出来。
胤禛微笑着在原地看着她,见她站在窗口那云烟最浓之处,从腰部以下,已经完全被掩在了那云烟里,眉目也如梦如幻,飘渺不清,猛一看却似漫步云端,又如仙人身在天上宫阙,不如何时将要乘风归去。
他心里忽地没由来的一慌。
胤禛伸手过去扯了武宁回来,捂在怀里,不动声色道:“只是看着美罢了,实则夜雾对身体有损。”
武宁意犹未尽,挣扎道:“谁说的?”
胤禛煞有其事道:“朕平素里也读医书甚多,你若是不信,下次拿来指给你看便是。”
武宁微微叹了口气,将全身的重量放在胤禛身上,张开手慨叹道:“圆明园可真美啊!”
胤禛没有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