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起身走到殿外,武宁之听见他吩咐人去别宫取了甚么物事来,不一会儿,果然有宫女递送上一本卷册模样的东西,武宁听见书页翻动的哗哗声,向胤禛手上看来。
胤禛故意笑吟吟冲着她扬了扬手,道:“朕手中的这本,乃是明年秀女大选的画册,宁嫔可来陪朕一起看看?”
武宁听见那“秀女”两字,只觉得浑身一点点冷了下去,半晌才僵硬地道:“秀女画册……还没过年,怎会有?”
胤禛避开她目光,低着头,似是极认真的一张张翻过,煞有其事道:“朕说有,自然便是有,难道朕不能先预选么?”,说着手中动作停了停,凝神看了半晌,将那画册轻轻侧向她,道:“这个怎么样?”
武宁低着头望着他明黄衣角,那九五之尊,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明黄,又望着胤禛黑色绣龙纹靴尖,龙纹张牙舞爪,似要腾奔天上,乘风归去,她只觉得眼前都花了起来。
胤禛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笑吟吟地又道:“宁嫔怎地不回答朕的问话?”
武宁慢慢站起身,抬头望去,她距那画册远,抬眼望去,只模模糊糊地见灯火下画上美人如玉,坐在一处小轩窗前,背后是明月高悬,极温柔地望着画外,浅笑盈盈,似乎下一刻就能从画纸中飘然而出一般。
这场景似曾相识,武宁愣了愣,忽然起身道:“皇上给嫔妾再看看!”
胤禛见她现在才反应过来,忍不住摔了画册哈哈笑起来,那美人画从册中翩翩而下,正落在武宁脚下,她急忙伸了手,捡起抢在手里看,却是多年前,尚在胤禛潜邸时,他为她做的一幅月下美人图。画纸微微发黄。
再看那画册,哪里又是什么美人图了,通篇却都画的是小狗,有好几只在一起嬉戏的,也有一只单独在花下睡觉的。笔触虽是随意,自有股说不出的妙趣在纸间横生。
胤禛笑够了,坐下自抬手捏了捏肩膀,又向后仰了仰脖子,他白日处理的折子甚多,只觉得肩背无一处不酸痛,此时晚间睡前却是难得的放松时刻。仰面躺下在床,他将双手枕在脑后,见武宁神情,仍忍不住笑。
武宁微红着脸,拿着那画卷,道:“这个不是做成屏风了么?”
胤禛冷冷哼了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那年屏风被你碰坏以后,苏培盛去你那儿取了屏风给工匠修理,朕让人将一直收着这画。”,又对着武宁瞪了瞪眼,道:“好歹也是朕一点点画出来的,屏风坏了,你便连画一起扔了?也不问问去处?”
武宁盘腿坐上床,见胤禛犹自揉着脖子,便上前轻轻帮他按摩起来,口中放软了道:“嫔妾也是以为那屏风坏得彻底,想必是修不起来了,才没问。”,又顿了顿,带了点气恼道:“不过皇上怎么将嫔妾的图画与那小狗儿放在一起呢?分明就是拿我取笑!”
胤禛抬手捂住额头只是笑,半晌才道:“你不就是像这小狗么?一天到晚尽是小心事,小性子!”,武宁咬牙,重重在他肩膀上捏了一下,胤禛笑着向前避开,讨饶道:“宁儿好辣的手!朕向里赔罪还不成么?”,说着抱了她一起躺下,让宫女进来将各处熄了灯,拉过被子盖在两人身上。
黑暗中,胤禛拍了拍武宁后背,道:“半辈子都过来了,这时候却担心选秀?杞人忧天!”,说着又一手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起来放了锦云纹帐子,他累了一天,确实是累了,武宁想着他明日又要极早起来,只有几个小时的可怜的睡眠时间,不忍再说什么,伏在他怀中,见胤禛不一会儿呼吸已经沉重悠长起来,她口渴的厉害,便轻轻伸手触了触胤禛下巴,轻轻叫道:“皇上?”,见胤禛已经睡着,武宁抽了手,在胤禛怀里塞了个长圆睡枕,慢慢起身来,不料那长发被胤禛胳膊压着,她痛得低叫了一声,差点没疼出泪来,反手摸索着一点点将长发抽了出来。
清明守在殿前,也正在有些困倦之时,却听见武宁轻轻喊道:“清明?”,她一个激灵,连忙上前将帘子挑开一条缝,道:“娘娘?”
武宁将帘子拨开,道:“我渴得很,拿些茶来。”,清明应了,又轻声道:“娘娘,要再用些糕点吗?”,武宁在帘子后摇了摇头,随即意识到清明看不见,便抬了声音道:“不用。”,清明拔足欲去,武宁便忽然听见不远处的殿脊上,远远地有婴儿哭一般的声音,尾音又细又长,颤颤地挑上去,极是骇人。
正是夜深人静,这声音刺破了夜幕,不一会儿,从四面八方都低低地传来了这声音,清明低声道:“娘娘,莫要怕,是野猫。”,武宁点头道:“去拿茶水吧。”,心里却道:怎的好好会有这样多的野猫?
紫禁城里的野猫越来越多,夜晚此起彼伏,恰如一片鬼夜哭,守夜的小太监宫女们难免人心惶惶。宫中是最怕鬼神之说的地方,宫墙高深,古井疏枯,历朝历代来不知几多冤魂飘伏其中,兼之后宫女子众多,阴气极盛,时日一长,难免便有蜚语暗流在太监宫女中蹿荡。
野猫的叫声在黑夜中越发明显了,养心殿东五间里,乌拉那拉氏斜靠在枕上,忍不住坐起了身子。她脚下睡的朔雪极是警醒,立即起身道:“主子?您只管睡,都是些夜猫,听着像小孩儿哭似的。”
乌拉那拉氏动了动嘴出你,轻轻往后靠在枕头上,低声叹道:“皇上今日又是宿在春禧殿?”
屋子里静了静,朔雪低声道:“听陈德诺说,好像……是。”
乌拉那拉氏又是良久无言。
朔雪受不了这酷刑一般的死寂,开始没话找话道:“主子,听说懋嫔娘娘病的时间还挺长,入秋的时候就病了,现在都快过年了。”
乌拉那拉氏道:“懋嫔身子一直不好,以前在王府的时候,她也是一年到头药罐子离不了手。”
朔雪低低道:“奴才听懋嫔娘娘身边的宫女说,懋嫔娘娘这一次……似是病得挺严重。”
“慢慢养着吧,开了春许就好了。”,乌拉那拉氏淡淡地道,似乎是觉得冷了,将被子往上拎了拎,朔雪马上就知觉了,上前扶着她道:“主子且躺下吧。”
乌拉那拉氏木然地被朔雪扶着躺下,乌发如墨,泻了一枕,这为她平素严肃到近乎刻板的脸添上了几分软媚。
枕上是秋水长天的纹路,雁过碧空,万里无痕。
她仰头注视着屋顶。
养心殿,在先帝爷时曾是宫中造办处作坊,胤禛注重效率,居住养心殿后,将这里改造成召见群臣、处理政务、读书居住为一体的综合建筑,
后殿是他的寝宫,东五间为皇后所居之处。
其实是很近的距离。
只是,咫尺天涯。
懋嫔居处。
桃枝端着药碗,轻轻推开门,门上没有上油,发出嘎吱的声音,入眼处皆是一片冷清。懋嫔侧躺在床上,枯瘦的手按住右边胸口——那里一直在隐隐地疼,太医来看过,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味地开药。
于是她就一味地往下灌药。
灌到她一张口,都觉得自己满嘴都是药的苦涩。
印象中,万岁爷这几年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恐怕,对着这满嘴的药味,枯黄的面容,他就更不愿意来了吧?
懋嫔在床上无声地笑了,她想起那年刚入府时的风光。
她可是生下了万岁爷第一个孩子呢!
懋嫔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觉得一片光线刺了进来,她忍不住抬手挡住了眼睛,眼皮上都是一片血红,片刻后才恢复了视线。
“娘娘,喝药了。”,桃枝的声音很响亮,带着旺健的生命力,她原先没轮到到主子面前露脸的时候,是粗使婢女,脚长手大,做惯了粗活,力气大得很,此时毫不费力就把懋嫔给支起来了,又在她腰背后垫上了一个潮湿的软垫。
懋嫔双肩微微颤抖,接过药碗刚喝了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那黑色的药汁便从她的嘴角溢出来,直滴在衣襟上。
我跟个半死的人也差不多了,懋嫔想。
桃枝极麻利地伸手用帕子在懋嫔下巴上这么一兜一擦,转瞬便清理干净了,她轻轻拍着懋嫔的后背,道:“娘娘慢慢喝,莫要着急。”
懋嫔只觉得有人拿了支散开的笔尖在她胸腔里不住搔着,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冲上来,她捂住嘴,大咳特咳起来,桃枝颇有经验地顺着她的背,道:“娘娘咳出来就好,有痰么?”,说着想要抽身去拿器皿,她的动作忽然顿住了,微张了嘴叮嘱懋嫔的手指缝。
懋嫔慢慢低头,将捂在嘴上的手掌拿开。
一滴猩红的血从她指缝间滴到了青砖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