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格格是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忽然失眠的。
她向来沾枕即睡,并且睡眠香甜,这一晚却出乎意料地翻来覆去睡不着。
秋意已经十分深浓,夜里的寒意渐渐包围过来,她忍不住坐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放在唇边呵了呵。心里模模糊糊有个念头冒出来——那念头便似蒙了一层雾似的,然而仍然能看见大概的轮廓,是光彩夺目而引人瞩目的。
她决定要实现这个念头,然而她固然天真,心里又隐隐约约地清楚这样的念头一提出来便会被人所阻拦,她胆怯了,她有着对失败的顾虑,然而那念头仍然在那里流光溢彩地引诱着她。
她沉浸在自己的犹豫不决里——她的性子原本如是,优柔寡断是常有之事。一直到宫女锦画听见动静,爬起来,躬身走到了床前。
“格格!”,锦画试探着问道。
李格格答应了一声,锦画这才挑起帐子,待得看清了李格格只穿着一件单衣,抱着肩膀坐在床上,连忙转身从衣架上拿来件外袍给李格格披上。
李格格像个孩童一般仍由着她披上。
锦画从自己的角度看下去,便看见李格格微翘的鼻尖、长长的睫毛上不断扑扇,很有些稚嫩之感,便柔声道:“格格这是怎么了?梦魇着了?还是……”
李格格忽然抬起头道:“核桃酪热好了吗?”
“就快好了,奴才去看看。”锦画见自家主子这当儿还记挂着吃,有些忍俊不禁,带着笑意向外面走去。
李格格忽然道:“你别走,这些事,让她们去看着便是了,你陪我说说话。”,李格格说完这些话,闭上眼睛,双手交叠地放在胸前,乍一看,像是一个祈福的姿势。
屋里异常清静,只能闻见屋外夜枭的叫声,枯叶簌簌而下,天地无声。
格格虽是发话让锦画坐下,锦画可不敢造次,斟酌再三,方才拿捏着在李格格床边的下脚榻上轻轻坐了下来。她见自己衣角有些褶皱,便低头去扯弄,刚理好衣角,李格格便睁开了眼睛,望着锦画很快速而突兀地道:“我想回家。”
锦画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望着李格格,想要接话,然而李格格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已经自顾自地往下说了去:“我知道于规矩不合,但是爷和福晋若是不说,我去个半天就回来,马车接马车送,没人声张,外面又有谁知道?”
锦画心想这事儿可不是主子您想的这么简单!
那边厢,李格格又感叹地道:“真是羡慕武姐姐!若是我也能病一场,说不定也能离了府里,去别处待一阵子。”
锦画唬了一跳,连忙转头微微起身对着床上的李格格道:“主子可别乱说,哪有自己咒自己得病的呢?”
李格格沉默了一些时候,颓然道:“从前刚进府的时候,我是很想家的,后来渐渐便好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又……”她还想说些什么,可是身体上一阵突如其来的疲乏袭击了她。
锦画抬头默默地望着自己的主子,看见李格格那素来欢喜的脸颊上第一次现出一些愁苦而疲惫的表情,便觉得有些不忍,于是安慰道:“主子,别想太多,事事都有的商量,锦画也一定替着主子想想办法,趁着爷高兴的时候,咱们再开口。”
李格格手托着腮帮,鼻音浓厚地应了一声,身上的外袍滑落了下去,她伸手去拽,却没拽到,屋子里的冷意更加浓厚了。
夜色如墨。
李格格忍不住道:“生火盆子吧。”,锦画道:“是。”,这才起身,先点了角落里一盏小灯,拨了拨灯盏里的灯芯,那灯火忽然大亮,只照得两个人巨大的影子在墙壁上不停摇动,李格格皱皱眉,抱怨道:“怪吓人的!你快些回来罢!”
锦画笑道:“奴才就在隔壁屋子。”,说着,脚步加快了出屋,不多时,果然端来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铅灰色葫芦如意叶图案八角炭火盆子。
因怕着火灰呛到李格格,便放在屋角的黄花梨木长桌案下,李格格见了,急得一拍被子道:“那张桌案是爷赏的,你别熏黑了它!”,锦画赶紧道:“是!是!”,心里也觉得自己有些考虑不周,颇为不好意思地抱着火盆子站起身看了屋子里一圈。
往年从来都是在隔壁屋烧火盆子,将热气传进来。在李格格卧室里直接这么放着火盆子,倒还是头一次。
她有些踌躇,四面寻了寻,商量着道:“格格,不然奴才还是照着老规矩,放在隔壁屋吧?”
李格格一侧身,倒了下去,拥着被子,半个脑袋埋进了被窝,只露出头顶的黑发,瓮声瓮气地回答:“哦……”
锦画如释重负,吃力地抱着那火盆子走出了李格格寝室,在隔壁厢房里寻了一处架子,将火盆生起,埋头用火钳子拨了拨,那火灰哔哔啵啵地飘落下来,锦画生怕火星字烧坏了自己身上衣,连忙一侧身避让开,抬头见一弯冷月慢慢出了乌云。
冷月的光芒也洒在了武格格院子的寝室前。
武宁手中握了一只狼毫笔,又铺了一卷湖山碧玉八行笺,抬眼望着身侧的四阿哥。胤禛笑着点点头道:“我是真想看你画画。”
武宁低头将那狼毫笔在砚中舔了舔,随口道:“妾身才疏学浅,若是论画画,福晋才是真正道行中人,妾身记得第一次见到福晋时……”
她回忆起刚穿越过来入府的情景:由珠棋陪着,自己前去拜会福晋,福晋当时正俯身画着一幅金碧山水图,那案上放了十数个碟子,尽是石靑、群靑、金粉等颜料,颜色绚烂、满目生辉。那笔下山石上纹路细晰、历历如生。而今想来,那幅情景犹如便在眼前。
武宁正要往下说,忽然一个激灵,顿时背上全是冷汗——那是穿越过来第一次见到福晋,并不是“武格格”第一次见到福晋!
自己险些说漏了嘴!
四阿哥见她脸色微变,目光游移,自是觉着了她的异样,也并不追问,走过去从身后环住她,将她拥在自己怀中,张开手,将武宁右手包在自己手掌中,握住那画笔,笑着岔开话题道:“这八行笺原是写字的,咱们拿来画画,倒是牛头不对马嘴了。”
武宁听他又道“咱们”二字,微微转开目光,道:“是。”,四阿哥见她面上微有淡漠之色,心里略有些有些懊丧——武宁这些日子对自己不再冷若冰霜,倒似换了个人,正是开了个好头,可别再恢复到以往。于是他放开手,退后了一步,语气依旧很温和地道:“画罢,我看着你画。”
武宁心中有鬼,心不在焉笑道:“画什么呢?”
她侧头想了想,又将那笔搁置在笔架上,随手从桌案上取过一本卷册来翻了翻,并无思绪。眼光抬了抬,正瞥见那桌案旁一对瓷绘山水纹梅瓶,气韵生动、笔意清丽,虽是工笔画,却偏偏有几分写意的疏狂不羁。
武宁想了想,挥毫下笔,不多时,那小小八行笺上已经现出一副山水画雏形来,再仔细看,原是秋山云海,长浪拍石,虽然笔法生疏,然而别有一种朴拙之趣。胤禛抚掌笑道:“可惜这八行笺太小,倒是画不下这样的山水。”
武宁笑着放下笔,端详了那山水画几眼,道:“格局大小,不以方寸画纸为据,妾身献丑了。”
四阿哥若有所思道:“不错,格局大小,不以方寸画纸为据。”,又想了想,笑道:“好一个‘不以方寸画纸为据’”,说到后来时,语音渐渐低沉,眸中映出一种异常的光彩来,忽然上前自武宁手中握过那画笔,就着余墨在那八行笺边簌簌写了起来。
武宁侧头看去,见那八行笺上一行极有力而阳刚的字体,写的乃是:“用晦则莫与争智,为谦则莫与争强。妄动有悔,何如静而勿动。大刚则折,曷若弱而勿刚。”
四阿哥胤禛写到最后一句,慢慢放下笔。
武宁凝视着他线条冷峻的侧脸,脱口而出道:“夫唯不争,故天下无以与之争。”
四阿哥一震,全身忽然不自觉地绷紧了,抬起头来,看着武宁,这皇子原本温柔的神色里忽然现出一种迫人的强势来,眼眸深处便似有火光熊熊,不住要蹿出来,终究又被他压了回去,最终他慢慢道:“你看的书倒是不少。”
武宁听他语意变冷,心知不妙,立刻扑通跪下皱眉道:“不过一时忘情,妾身卖弄了!请爷责罚。”,却半晌没有动静。
正胡思乱想着,武宁便觉得臂上一阵强大的力量传来,她不由自主地被拽着站了起来,抬眼正对上四阿哥的双眼,那双眼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平静淡漠,无波无澜。四阿哥低低道:“这种话,以后绝不可在人前说,知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