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热心先生放出谣言说,他家里养的原来是一只神鸡,堪称鸡中无敌手,不信的话就到某排平房里看个究竟。一些人涌到平房,在这儿,人们看到凤凰把一只肥大的鹅啄瞎了双眼,还用利爪撕碎了一只老鼠。为此凤凰被饿了三天,直到它明白只有听话才会有米粒和水。很快,关于它的传说越来越多了,最诱人的说法是它会算命。于是,热心先生家里每天都是门庭若市。凤凰独自住在一间屋子里,穿着衣服,头上系块红布。一个神龛似的结构复杂的木质东西上部是它的窝,里面铺着绣被,下面有几层木格子,摆放着命签,每个签按吉凶分成几等,写着打油诗。前来抽签的人形形色色,除了善男信女,还有当官的,做买卖的,有老人,妇女,甚至还有孩子。折腾一阵后,热心先生又让凤凰为人开光。开光的费用比抽签贵一倍,只针对那些比较显贵的客人。第一个前来开光的是院子中的说一不二先生,他本来是半信半疑的,但架不住对命运的强烈好奇心,加之热心先生骗他说,已经有七八位重要人物都已来开过,所以终于抽时间坐到了凤凰的面前。凤凰冷漠地打量一下说一不二先生。它的眼珠呈现一种晶莹的黄褐色,有规则地散布着一些小白点,就象夜空中的繁星,每当它翻开眼皮,露出这珠子的时候,旁边的人们好像从这小小的黄瞳里窥到了世界之门。说一不二先生正值盛年,本来认为自己在周围这一带是无所不能、无所畏惧的,但现在面对神鸡那深不可测的目光,他还是禁不住有些惶惑。约莫十分钟后,凤凰圆睁双眼,抖抖身子,站起来,伸出戴有厚棉套的左爪,在说一不二先生的秃脑门上抹几下,使劲打鸣三声,热心先生便朗声宣布:开光仪式结束了。说一不二先生和他旁边的狗腿子眉开眼笑,他们都相信,这一回是神鸡给开的光,比和尚开的肯定灵验多了。当然,这一切都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的,人们是像分享好事一样神秘地摸进热心先生的家门。也有一个税务官,因为热心先生涉嫌非法营业和偷税漏税来找麻烦,结果热心先生请他吃了饭唱了歌,又让凤凰为他抽了一签,事情便摆平了。
每次打盹的时候,凤凰常常会想起它的祖先,想起它们鸡类古往今来的生活。在整个鸡类的历史上,像它这样的打鸣手屈指可数,而长得像它这么雄壮的更是独一无二。在它们鸡类历史上流传下来的史诗中,曾经有过几位身材雄奇的先辈,但最大的也不过就翻了倍。这全都是因为生活阴差阳错、让它跟人扯了瓜葛的缘故。首先,历史上没有一只鸡跑过步。其次,历史上没有一只鸡大量地喝过含有激素、滋补肝。肾的甜水。
看到热心先生财源滚滚,而自己每天装神弄鬼只是为了填饱肚皮,凤凰不想干了。它总给人抽一些下下签,上面不是“妻离子散”就是“家破人亡”之类。此外,一有人要开光,它就用鸡爪打人家,而且恰恰赶在最严肃的时候拉屎。人鸡对峙持续了很久。终于,有一天晚上,热心先生多喝了几杯,拿着苍蝇拍要教训凤凰。在屋子里追赶了好几圈,热心先生不但没有打着凤凰,自己反倒摔了几个跟斗。他没有想到对手如此的敏捷,它跳跃、飞腾,翅膀鼓出很大的一股风。热心先生气急败坏,拎着自行车的打气筒,准备要结果对方的性命,然而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他伸手,凤凰忽然从衣柜顶冲下来,闪电般地扑向热心先生,在他额头上啄了一口,同时用爪子在他脸上抓了一把。热心先生立刻捂着脸,蹲在地上哀嚎起来,他的妻子则吓得魂飞魄散,好一会儿才想起去叫人。就在此时,她发现凤凰挡在她面前,愤怒地朝她吼着——据她事后说,这鸡忽然说出了人话,骂她先生是混蛋,而且要她立刻打开房门。热心先生的妻子瑟瑟抖动着身躯,打开了防盗门。直到凤凰“咕咕”地嚷着,消失在楼道的尽头,她才回过神来。
从热心先生家逃出来之后,凤凰选择了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榆树作为自己的巢穴。连着几个白天,它都呆在树上,到了深夜才下来找点吃的东西。不过它还是很快便暴露了自己的行踪,在当今这个世界,没有一只鸡可以隐藏自己。首先到来的是热心先生,他头上缠着绷带,请求凤凰原谅他,跟他回到家里去。随后来了阿猫先生,他暗示凤凰:如果它肯去惩罚一下某人,啄瞎他的一只眼睛,自己愿意每天三顿,按时给它送来粮食。再后来是阿狗先生,他直截了当地希望凤凰利用其非凡的身手去偷钱,至于回报,阿狗先生表示他将使凤凰成为鸡中的皇帝。而对院子中更多的缺乏想象力的居民来说,鸡就是鸡,除了大小不一,任何一只鸡都最终会成为案上之肉、锅中之汤。他们站在树下朝它挑衅、叫喊,用脏话骂它,用小石子打它。某天深夜,两个胆大妄为之徒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支火枪,朝树上瞄着,准备要将凤凰打下来宵夜。好个凤凰,它猛地跳离树枝,像鹰一般疾扑下来,爪抓喙啄,转瞬之间就让这两个侵略者抱头鼠窜。好久以后,他们都还感到眼前有一股阴森森的寒风和一对钢铁般的利爪。
这以后,院子里就没有人招惹凤凰了,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只凶恶的公鸡,能飞、具有惊人的袭击能力。家长告诫孩子们不要到老榆树下去玩,一些胆小而又好事的人则给警察打电话,请求他们尽快派来射手,但警察们都忙着对付更危险的人,没功夫来理会一只鸡。凤凰每天都呆在老榆树上,偶尔走动,也是拣那些枝繁叶茂的大树,这样才能不易被人发现。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它才从树上摸下来,四处寻找一点果腹的东西。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使它得以静下心来,全面仔细地观察人的生活。作为一只鸡,它不想对人的生活说三道四,只有一点让它感到确凿无疑,那就是人类所有的动作、语言、歌声、表情都体现为两个字:实用。甚至连院子里那些花草树木,人们打心眼里也是出于实用才让它们活命的,一来他们要面子,二来他们相信有花草为伴会让他们免于早死。这种局面对于一只鸡、尤其象它这样一只卓尔不群的大公鸡来说,其结果是不言而喻的。
整整一个夏天,院子里的人们很少有看到凤凰的,当然也再没有人听到过它打鸣。人们甚至把它给忘了,直到一个黄昏,凤凰正全神贯注捕捉一只螳螂的时候,才被人发现。当时一个老头正在树丛中,悄无声息地练一种气功,凤凰忽然来到到他面前,于是人和鸡都吓了一跳,直到凤凰惊飞起来,老头才看到这是一只鸡。这以后,别的人也看到过凤凰,有时候,它会忽然从道路旁边的草丛、土堆里飞起来,扑腾扑腾地往树上飞去。有人试图捉住它,但最幸运的那位也只不过逮住了它尾巴上的两根羽毛。这段时间最兴奋的就是热心先生了。他抓紧写了一篇论文,标题为《论技术进步及动物异化》。这篇文章言之有据,甚至以毫克为单位公布了公鸡的食谱,超过了他此前所有的论文和专著,使他无可争议地被评为一级教授。
秋天到来之后,树叶开始飘落,凤凰越来越难以找到藏身之所。除了夜间能够摆脱人们的视线、获得一点安宁之外,凤凰几乎完全生活在人们的眼皮底下了。尽管它不再像从前那么雄壮健美,羽毛也不像从前那么华丽,还是有很多人跟着它的行踪,站在树下朝它指指点点,看着它打盹、用喙清除身上的虱子。一些年老体弱的人甚至提着一张小靠椅,远远地守着凤凰。这些人的好奇举动引来了电视台的记者,他们扛来摄像机,对着树上一阵猛拍,末了他们又举着话筒追赶围观者。他们走后,来了动物保护协会的人,这些人拿本子记着,拍照片,采集树叶和花园中的草作为标本,在水泥墙上贴出呼吁书。随后出现了两位保安,他们手提电棍,虎视耽耽,似乎谁要是对公鸡不敬,他们就会给他一棍。再后来出现了由学生组成的志愿者队,他们拉绳建立保护区,清除隐藏在树从中的铁丝、利物,运走垃圾,在一些大树的树杈处放上玉米粒,盛上清水。最多的一个星期天,志愿者竟达到了一百多位,而为了犒劳志愿者,院中只好临时出动了十多位老大妈。最后来了动物园的人,想将凤凰弄到园中的禽类馆去,但怎么也不能得手——包括从隐蔽处发射麻醉枪。
喧嚣渐渐过去了,凤凰也慢慢找回了原来那份安宁。它思考未来,发现惟一的出路是尽快逃离这个院子。不过每次,刚一来到外面的街上它就遭到人类的围追堵截。它又开始练习飞行技巧,但不管怎么努力,它都只能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看到它一天比一天瘦,羽毛也失去了往日的绚丽,院中的猫、狗和笼养的鸟们都劝它放弃这种生活,与人类重归于好,成为一只人类意义上的鸡,但凤凰果断地拒绝了。某个晚秋的早晨,凤凰伫立在一颗枫树的枝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归宿,因为悲伤而情不自禁地打起了鸣。刚开始的几声它感到有些陌生,喉管里干涩无比,仿佛是被烟熏过一样。这都是许久没有打鸣的缘故。它跳下树来,找地方喝了点水,张开嘴吸了几口清凉湿润的空气,重新回到树上。这一次气流顺当多了,它们像蓄积已久的洪水,不顾岩石的阻挡,从谷口狂奔而出。鸣啼之声划破天空,象一首绝世名曲将院子里的小猫小狗、鸟类、昆虫从睡梦中唤过来,在各自的窝棚、巢穴、泥土的缝隙中倾听这悠扬奔放、苍凉凄婉的叫声。凤凰不紧不慢地呜叫着,它的喉管渗出了鲜血,这些红色的汁液滋润了气流,使它的呜叫变得华丽多姿,犹如金玉之声。鸟、昆虫、小狗和小猫们开始附和起来,你应我答,此起彼伏,院中的空气像水一样沸腾了,一些声音的精灵在空中飞舞、跳动,五彩斑斓,盛况空前。
人类中的绝大多数都还在酣睡,只有少数头脑清醒之辈从梦中醒来,感到屋外的这个早晨充满了异样。
这一打鸣耗掉了凤凰几乎所有的精力,此后,它便完全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它躲在草丛中,栖身一枯叶堆里,或者蜷缩在那些废弃的水泥板下。终于有一天,它再也不能动了,于是,一个人逮住了它,将它拎到家里,用木棍在它脑上敲了一下,然后将它扔在盆里。凤凰知道自己要死了。它努力睁开眼,看到了盆沿和烧开水的那个男人。几个小时以后,它的肉和骨头成了这家人的晚餐,羽毛则成了这家孩子的装饰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