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克的那双浓重的黑眉皱起来,他绷着脸站了一会儿,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又微笑着仰起脸说道:“嗯,不管怎么说,我想你们毕竟是在例行公事。我不应该从中作梗。我只想请求你们可千万不要再去烦扰道格拉斯夫人了,因为现在这些情况已经够她受的了。我不妨直说,可怜的道格拉斯的确有个不小的缺点,那就是他的嫉妒心。他对我十分友好——也可以说没有人对朋友比他对我更好了。同时,他对自己妻子的爱情也是非常专一的。他愿意把我叫到这里来,也经常派人去找我。但是,如果我和他的妻子在一起说话,或是我们之间稍微显得有些友好的时候,他的醋劲就上来了,他立马就会勃然大怒,并说出最肮脏、粗野的话来。这种场面我可经历了不止一次,我也曾多次发誓不再来这里。但在事后,他又给我写了忏悔的信,请求我不要计较这些,我也拿他没办法。不过,先生们,你们可以听我说一句总结的话,那就是,我想,全世界大概不会有人像道格拉斯夫人这样爱自己的丈夫了;我还敢说,天下也没有比我更为忠诚、老实的朋友了。”
这番话说得热情四射、真挚感人,但是,警官麦克唐纳好像并不为所动,还是没有转移开话题,他继续问道:“道格拉斯先生的结婚戒指被人取走了,这件事情你是知道的吧?”
“没错,看来像是这样。”巴克说道。
“你说‘看来像’是什么意思啊?你不知道这个事实么?”
这时的巴克显得有些惶恐不安,他说道:“我说‘看来像’的意思是,也许是他自己把戒指摘下来的呢。”
“事实上,这只戒指既然已经找不到了,不管是谁取下的,我想在场的人都会由此联想到这样一个问题:在某种程度上,他们的婚姻跟这桩惨案会不会有什么联系呢?”
巴克无奈地耸了耸他那宽厚的肩膀。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不能硬说它会令人想起什么,”巴克答道,“但是如果你暗示:不管这件事是出于什么理由,但都牵扯到道格拉斯夫人的名誉问题的话,”说这话的一瞬间,他两只眼睛里又重新燃起了怒火,随后他显然是拼命地抑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如果是那样,那你们的思路就算是大错特错了。我要说的话大概就这么多。”
“好了,现在我没有什么问题要问你了。”麦克唐纳显得有些不太高兴,冷冷地说道。
“等等,还有一个小问题。”福尔摩斯问道,“当你刚刚走进这间屋子时,桌上只是点着一支蜡烛,是这样的吗?”
“对,你说得没错。”
“你是从烛光中看到了道格拉斯先生的尸体吗?”
“是这样。”
“然后你就马上按铃求援了吗?”
“是的。”
“他们来得快吗?”
“在一分钟之内吧,就全都来了。”
“但是他们到达现场的时候,蜡烛好像已经熄灭了,油灯已经点上,这好像有点不对劲吧。”
说到这里,巴克又露出那副犹豫、迟疑的神态。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奇怪的,福尔摩斯先生,”他停了一下,才继续回答说,“蜡烛的光很暗,所以我首先想到的是让这间屋子更亮一些。恰好这灯就在桌子上,所以我就顺手把灯点上了。”
“是你把桌上的蜡烛吹灭的吗?”
“是的。”
福尔摩斯并没有再问任何问题。巴克不慌不忙地扫视了我们每个人一眼,然后就转身走了出去。我隐隐觉得,他的行动似乎反映出一种对立的情绪。
随后,警官麦克唐纳派人给道格拉斯夫人送了一张纸条,上面的大概意思是说,他很想去她的卧室去拜访一下,可是道格拉斯夫人却回答说,她准备在餐室中跟我们见面。现在,她走进来了,她的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身材颀长,容貌秀美,但好像不怎么爱说话,至少看起来是相当冷静、沉着的一个人。我本以为道格拉斯夫人一定处于心烦意乱的状态,谁知却完全不是那样。她的脸色的确不怎么好,苍白憔悴,很像一个受过极大震惊的人,但她的举止却是镇定自若,她那纤长美丽的手扶在桌上时,和我的手几乎一样,没有丝毫的颤抖。她有着一双哀怨而美丽的眼睛,她扫视了我们大家一周,出其不意地向我们问道:“你们有没有什么发现?”
天啊,难道这些是我的想象么?为什么她提问的时候带着惊恐的语气,而不是希望的口气呢?
“我们已经采取了所有可行的措施,道格拉斯夫人,”麦克唐纳说道,“你大可以放心,我们不会忽略任何事情的。”
“请不要担心金钱方面,”她面无表情、语气平和地说道,“我想让你们尽一切力量去把这件事查清楚。”
“或许,你可以给我们讲一些有助于查清这件案子的事吧。”
“我担心我表述不清楚,但我会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你们的。”
“根据塞西尔·巴克先生所言,你实际上没有看到,换句话说,你好像并没到发生惨案的屋子里面去,是这样的吗?”
“是的,我没进去,巴克让我回到楼上去了。他恳求我,让我回到卧室去。”
“说得不错,看来的确是这样。当时你是听到了枪声,然后就立即下楼了?”
“对,我穿上睡衣就下楼了。”
“从你听到楼下的枪响,到巴克先生在屋子的外面阻拦你,中间大约间隔了多长时间?”
“差不多有两分钟吧,我想,在那样的时刻,时间是不太好估计的。巴克先生请求我不要进去,他对我说大家都是无能为力的。再后来,女管家艾伦太太就把我扶回楼上了。上帝啊,现在回想起来,这可真是一场可怕的噩梦。”
“你能不能在大体上告诉我们,你听到了枪声是在你丈夫下楼多久之后?”
“不,这很难说。因为他是从更衣室下楼的,所以他出去的时候我并不知道。因为他害怕失火,所以每天就寝之前他都要亲自在庄园里走一圈。我认为他唯一恐惧的东西大概就是火灾了。”
“这正是我想说的问题,道格拉斯夫人,你和你的丈夫是在英国才认识的,是这样么?”
“是的,我们结婚已经有五年了。”
“你有没有听他提起过在美洲发生过的什么危及到他的事情?”
道格拉斯夫人沉思了片刻,才回答说:“对,我有种感觉,感觉有一种危险时刻都在围绕着他,使他不得安宁,但他始终不肯跟我商量。顺便说一句,这可不是因为他信不过我,我们夫妻的关系非常好,一向恩爱无比,我想他不过是不想叫我担惊受怕罢了。他认为如果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就会惊慌失措,所以他一直也没告诉我。”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这时,道格拉斯夫人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她接着说道:“丈夫一生保守着的秘密,爱着他的女人却一点儿也感觉不出来,你认为这可能吗?我当然是通过很多方面才了解到的:从他避而不提及他在美洲生活的那段日子;从他偶尔流露出来的某些言语;从他注视某些不速之客的方式;从他采取的一些防范措施。我甚至完全可以肯定,他肯定有一些实力强大的仇人,他知道他们一直没有放过他,所以他总是在提防着他们。我深信这一点,所以这几年来,每当他回来得比较晚的时候,我就寝食难安。”
“我可不可以多问一句,”福尔摩斯说道,“他的哪些话引起了你的注意呢?”
“恐怖谷,”夫人回答说,“这就是我不停追问他的时候,他一直用的词语。他说:‘我一直身陷在恐怖谷之中,到现在也没法摆脱。’‘难道我们真的永远也摆脱不掉这“恐怖谷”了吗?’看到他更失常时,我有时会这样问他。有一次,他对我郑重其事地说:‘有时我想,我们好像真的永远也摆脱不掉了。’”
“你也肯定问过‘恐怖谷’是什么意思吧?”
“是的,我当然问过,可是一提到这儿,他就一脸阴沉,连连摇头说:‘我现在还处于它的阴影笼罩之下,这已经够糟糕的了,但愿上帝保佑,希望这不会落在你的头上。’我想,这大概是一个真正的山谷,或者他以前在那里住过,居住期间可能有一些可怕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我几乎可以确定就是这样。除此之外,我就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可以告诉你们了。”
“他有没有提到过什么人的名字?”
“这个好像是提到过。我想想,大约是三年之前吧,他外出打猎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在发烧时曾说过一些胡话。我现在只记得他不断地重复一个名字,他说这个名字的时候,显得相当愤怒。那个名字是麦金蒂——身主麦金蒂。后来他的病痊愈了,我就问他:‘身主麦金蒂到底是谁,他主管的是谁的身体?’他哈哈一笑回答说:‘谢天谢地,他可不管我的身体。’我从他那里得到的全部情况大概也就是这样了。不过,我想,身主麦金蒂和‘恐怖谷’之间应该是有着某种联系的。”
“还有一个事情,”警官麦克唐纳继续说道,“你是在伦敦的一家公寓里跟道格拉斯先生相识的,并且在那儿与他订婚,是这样吗?你们的恋爱过程是怎样的,有什么神秘的事吗?”
“恋爱过程总是会有的,这点毫无疑问,但整个过程也的确没什么神秘的。”
“哈!他就没什么情敌吗?”
“没有,因为那时我根本还没有男朋友啊。”
“你肯定听说他的结婚戒指被人取走了,对于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看的?如果说是他以前的仇人跟踪他到这里并且痛下毒手,那么,又为什么要把他的结婚戒指拿走呢?”
说到这里,道格拉斯夫人唇边又掠过了一丝微笑。
“这个我实在说不好,”她回答道,“我也想不通里面的原因。”
“好了,我们不再多耽误你时间了,在这样的时候还来打扰你,我们感到很内疚,”麦克唐纳说道,“当然,我们也还有一些其他疑问,那就等以后遇到时再来问你吧。”
道格拉斯夫人站了起来,我注意到,跟刚才一样,她又迅速地扫视了我们一周,然后,她深深地向我们鞠了一躬,就走出了屋子。
“她可真个美丽的女人,”在道格拉斯夫人关上门之后,麦克唐纳若有所思地说道,“我觉得,巴克这个人一定经常来这个庄园。他大概是个很招女人喜欢的男子。另外,他承认死者是个爱吃醋的人,也知道道格拉斯的醋意到底是怎么来的,再加上结婚戒指的事……福尔摩斯先生,你对这些有什么看法?”
我的朋友两手托着下巴,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忽然,他站起身来,拉响了那个传呼铃。
“艾姆斯,”当管家走进来的时候,福尔摩斯问道,“你知不知道塞西尔·巴克先生现在身在何处?”
“我去找找看,先生。”
不一会儿,艾姆斯就回来了,他告诉我们巴克先生正在花园之中。
“艾姆斯,你有没有印象,那天晚上你跟巴克先生在书房的时候,他脚上穿着的是什么?”
“我记得,福尔摩斯先生。他脚上穿的是一双拖鞋,在他要出去报警的时候,我才把长筒靴子递给他。”
“那么,现在这双拖鞋在哪里?”
“应该还在大厅里的椅子下面。”
“艾姆斯,多谢。我们想要分辨出哪些是外来的脚印,哪些是巴克先生的脚印,这很重要。”
“明白,先生。我确定我注意到那双拖鞋上面也有一些血迹了,甚至我的鞋子上也是一样的。”
“没错,根据当时室内的情况来看,的确是这样的。很好,艾姆斯。如果我们想要找你,我们会再拉响铃的。”
没过几分钟,我们就来到了书房里,福尔摩斯已经把那双毡拖鞋从大厅里取回。正如艾姆斯所言,那两只鞋底上都沾上了黑色的血迹。
“奇怪!”福尔摩斯站在窗前,把鞋子放在阳光下仔细观察,并自言自语,“这真是太奇怪了!”
说着,福尔摩斯忽然像一只猫那样猛地跳了过去,并俯下身子把那只拖鞋放在窗台上的血迹上面。出乎意料的是,竟然完全吻合。他默默地朝着那几位同事笑了笑。
顿时,麦克唐纳显得异常兴奋,他用浓重的地方口音喋喋不休地讲了起来,大声说道:“嘿!老兄!这就对了!这个痕迹是巴克先生自己印在窗上的。这可比别的靴印要宽出一些,我记得你还说过这是一双八字脚。不过,我还是弄不明白,这到底玩的是什么把戏呢,福尔摩斯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是啊,真相究竟是怎样的呢?”我的朋友自言自语地说道。
一旁的怀特·梅森捂着嘴轻声偷笑,又以职业上特有的那种得意的心情搓着他那双大手,满意地大声说着:“我就说嘛!我就说这桩案子很了不起,现在看来,一点儿也不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