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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再回不去那样的岁月(2)

每次从学校归家,萧红总是先找房中的祖父,看到祖父惨白的面孔出现在窗里,她的心就放下一半;接着又悬起来,因为祖父的面孔更加苍白。她总是在心中问自己:“我这次见着了爷爷,下次回家,还能见着吗?”每一次,她都极力驱赶这种想法,摇摇头,走去向祖父问好,可是心底里,还是百般纠结。

晚上,萧红一想到祖父的身体,就根本无法入睡,就想起了以前祖父对自己的好。那时候,生母去世,继母客客气气,就算骂也是遮遮掩掩地骂,从不指名道姓。萧红便知,她跟这个继母算是亲不起来了。冬天的夜间,萧红不敢上茅厕,叫继母陪她去,继母不愿意,一旁的父亲又准备骂。最后,还是已经躺下的祖父随手披了件衣服,跟着萧红上了茅厕。

祖父死的那天,萧红还在学校,她匆匆赶了回去,发现家里已经在准备丧事了。萧红看到躺在板床上的祖父。她想看看他,确定世界上对她最重要的人是不是就这样离去了。

萧红掀开了蒙在祖父脸上的纸,祖父的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看她。祖父的胡子也不会抖动了,嘴巴也闭着,没有说:“乖孙女啊,你回来看爷爷了。”

萧红看不下去,又把纸放了下去。她想握握祖父的手,摸到了手,冰凉的。她一下子就缩了手。那种冰凉,比呼兰河的冬天还要刺骨。

——爷爷,真的就这样走了。

萧红看完了躺着的祖父,又看了看四周。看到那高高的幡杆,再看看吹喇叭的人,忙里忙外的人,还有穿着白衣掉眼泪的人。她看着一切,用力地盯着看,看人们是怎样把灵柩盖子压上去的。

她想,她要好好看着这天,她要永远记得这天,因为这天,是她跟祖父永别的一天。

园子里的玫瑰花开了,萧红很喜欢看花。她想起:有一次,她跟祖父在园子里闲逛,突然觉得脑袋被敲了一下,转身一看,看到祖父笑嘻嘻地拿着手中的橘子递给她,说:“看!这是什么?”

萧红摊开了手,就像那个金晃晃的橘子还在手中一样,她想起那日自己见到橘子有多高兴。一抬眼,她看到了远处的橘子树,这棵树正在慢慢老去。

祖父死的这天,萧红喝了酒。她用的是祖父的酒杯,喝了几口,就来到玫瑰树下,醉眼蒙眬。她似乎听到远处又慢又重的脚步声,扭头看去,却一个人影也没有。萧红想着,人不在了,也许魂儿还在,也许祖父还没全走。想着想着,泪水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

有一只蝴蝶在飞来飞去,萧红伸出懒洋洋的手去抓,在空中划了几下,对着蝴蝶说:“爷爷,是你吗?你不舍得我,回来看我了吗?”

蝴蝶没答应,转一圈飞走了。

园子里的青草还是那么翠绿,萧红想起了生母死的那一天。那天,园子里也飞来了蝴蝶,她就在园子里扑蝴蝶。蝴蝶飞得高,她就跳得高;蝴蝶飞得快,她就扑得快。其他的事,她没有多想。

现在,她的祖父死了,她觉得世界塌了一半。她不喜欢继母,也与父亲格格不入。在外读书,她挂念的只有祖父。现在祖父不在了,她觉得世上没有一个人再同情她,没有一个人能理解她了,全是一些张牙舞爪的人。

萧红想着想着,觉得也好,反正这个家她也不需要了,她要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可是,在外面,在人群里,没有祖父的身影,也没有一个依靠的人……

日后,她作诗写文的时候,也会想起祖父曾经教她念过的诗;一旦灵感枯竭了,一想到那些五言绝句,她又能文思泉涌。在刚刚获得文坛的肯定之时,她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她的祖父,她希望自己的成绩能让那个温厚老人看到。她一定会对着他说:“爷爷,我作诗写文时,常会想到,若不是当日,你教我读诗歌,就不会有好底子,也绝不会有今日的成绩。”

也许,张维祯会掩饰不住满心的骄傲,摸着雪白的胡子,说:“还是乖孙女天资高,无关我事呢。”

你最美好的气质便是自由

13岁的萧红,扎着辫子,整日幻想着外面的世界。

13岁的年纪,在当时也能谈婚论嫁了。

张廷举想到自己的好友汪廷兰有一个次子,叫汪恩甲,人斯斯文文的,看上去不错,最重要的是他爹爹是省防军第一路帮统,萧红嫁过去也不会受委屈,而且门当户对。于是,张廷举跟妻子商量了一下后,就定了这门婚事,把萧红许配给了汪恩甲。

萧红在那个时候百般不愿意,她情窦初开,有着自己对爱情的描绘,就这样随便找一个人把她的终身大事给定了,她只觉得恨。而听下人说,那个帮统公子还是一个纨绔子弟。

“爹爹从小就不关爱我。现在,又随便把我塞给别人,想着我早早嫁。”萧红对小姨说,满心的不忿。她还说:“日后,你找婆家,不要净找有钱的。”

小姨点点头,不过她知道,嫁谁不由得她做主。她没有萧红的自由思想,也没有萧红的倔强。她就想,他日找一门人家,嫁过去就算了,谁家姑娘不是这样?做人继母的姐姐是这样,她的表姐是这样,她的舅母也是这样。

“你不要悲观,今时不同往日,你要是不愿意,难道他们能把你枪毙了吗?只要你不愿意,你就不从,你就拒绝,你就反抗。”

“很多事,也由不得自己吧?”

萧红激动不已,跳了起来,跺起脚:“怎么由不得自己?难道你就没有自己的想法,不能照着自己的想法做事吗?难道你就是一只羊、一头牛,非要被别人扬鞭,跟着别人的指挥走?”

小姨纳闷了,她平日里跟着其他女孩儿一起学做女红时,总会相互取笑对方:“你绣的花,怎么是一对的?想着嫁人了吧?”被笑的女孩儿会马上脸红起来,怒骂道:“就你想得多,一双一对,不是好兆头吗?你看,你绣的,还不是一对鸳鸯。”其他女孩儿抢过来一看,果然是鸳鸯,马上又笑了起来。

这群女孩儿,只会在绣花的时候幻想着未来丈夫的样子,而不会要求他们能长什么样子。

小姨知道,萧红不同于这群女孩儿,她是如此特别,有着自己的想法,并且如此坚定。看着那群绣花的女孩儿,她能知道她们以后的命运,但是她看不到萧红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在小姨看来,萧红的未来是看不透也摸不准的。

“女孩子也许安安稳稳过一辈子才为好。”

萧红不作声了。她沉默下来,坐在小姨旁边,低下头。看着小姨前日绣好的花,摸着那朵紫金牡丹,良久,终于说:“难道你没有想过做自己的事?”

小姨疑惑:“我整日绣花,不是做着自己的事吗?我想绣牡丹就绣牡丹,想绣鸳鸯就鸳鸯,不用听命于谁,难道不是做着自己的事吗?”

“不是这些,是像男儿那样干着自己想做的事,去作诗写文,去经商从政。”

“那是男儿家的事,我们只管做自己的就好了。这叫各有分工,你哪见到过男儿去绣花的?”

“怎么没有?”

小姨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和萧红争了。萧红的话,她有很多是理解不了的。她悠悠地说:“你要是男儿身,定是成就大事业的人。”

“为什么是男儿身才好?我偏要这个女儿身,做男儿也做不了的事。”

19岁,萧红将要初中毕业,那时候祖父刚去世没多久。她觉得世界塌了,没有人再爱她了。那时候的萧红是非常孤寂的。在学校里,倒不见得她有多么孤独,还是跟女同学嘻嘻哈哈,还拿着大剪刀去剪短自己的头发。

她一手拿着头发,一手拿着剪刀,对面的同学扶着镜子,她毫不犹豫地剪了下去。满地的头发,萧红见了也不心痛,其他女同学却跟着掉了眼泪。萧红反而安慰道:“头发长了,梳理起来倒麻烦。再说,这不过是头发而已,身外物,不值得掉眼泪。”接着,她又告诉女同学,现在时兴短头发,看起来清爽可爱,有着别样风姿。“国外不正流行短头发吗?那些新女性都是短头发,她们看起来时髦又漂亮。”被说服的女同学,也请萧红帮她们剪头发。一日,她收到了家里的来信,说为她准备了张汪两家的婚事,等着她一毕业,就与汪恩甲完婚。她看完信,随手就烧掉了。信中说着他们两家如何商量嫁妆,如何准备新房。萧红觉得,她拿错了信,信中说的尽是与她无关的事。

不久,她收到了小姨的信。一直以来小姨都是萧红的闺友,她知道萧红的心思,也明白萧红对这桩婚姻的抵触。她在信中好言相劝,让萧红放下倔强,接受这门婚事。萧红越看越痛苦,觉得有一条条看不见的铁线,紧紧地系着她与她的命运,让她无法反抗。她一动,铁线上的刺就刺得她浑身是血。晚上的自习,萧红干脆不去了。她学会了抽烟饮酒,在烟雾中大口大口地喝酒,然后再大口大口地吸烟吐气。她希望自己能进入一个轻飘飘的世界,当头重脚轻时,她感到最快乐。那时候,她忘了自己还要回家完婚。

下一次家里又有信来时,除了弟弟的信,她一概不看,全部扔进火炉中。“这场婚事,主角不是我,是他们。”萧红苦笑着对陆振舜说。

陆振舜是萧红初二认识的同学。陆振舜没有见过哪个女孩儿竟能像萧红这般,做着自己想做的事,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完全是自由的,不受任何人束缚。在陆振舜看来,这样的女孩儿,有着非同寻常的魅力。萧红也喜欢他,在祖父死后,她觉得他就是她能依靠的人。

俩人在一起常常谈文学、论局势。俩人的学识相当,有着相同的抱负,自然有着说不完的话,于是便互生情愫。终于,千军万马也敌不过两颗青涩而萌动的心。

可是,就算再对的人,出现在错误的时间,也不外一场悲剧。

不只是萧红有婚约在身,陆振舜同样不是自由身。他早已结过婚,妻子是哈尔滨法政大学的学生。

“如果把你许配给我,你愿意吗?”

萧红心里是一百个愿意,可是她想了想,还是说:“我不要许,也不要配,我向往的是自由婚恋。若是家人强迫的,你再好,我也是不愿意。”

陆振舜听了并不觉得生气,这正是他迷恋萧红的原因。她是不自由的,但她拼了命也要去追求那自由。这样的女子,怎能不叫人迷恋?

其实,早在陆振舜之前,萧红也曾妥协,尝试着去了解汪恩甲。

萧红曾经见过他,他看上去是一副柔弱书生的样子,还带着几分秀气,实在不像纨绔子弟。他们通过信,但并不频繁,偶尔一封两封的。每次萧红收到信也不急着回,就算回,也只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偶尔,她也会试探他的想法,看看他是不是“同道中人”。

在慢慢的了解中,萧红发现,汪恩甲虽不是浪荡子,但也不是有深度的人。在她眼中,汪恩甲竟带着点迂腐。“无话可谈,怎么与这人过日子?”

后来,遇上了陆振舜,她就知道了什么是爱恋的感觉,便愈发不愿意回家完婚了。

“你说,就凭我们两个,能养活自己吗?”

“能是能,不过现今世道不好,恐怕要吃很多苦头,才能讲经济上的独立。”

“吃苦头,总比不自由好。”萧红咬咬牙说。

不愿妥协,又没有经济上的独立,在面临人生的道路选择时,萧红很是痛苦。她抽烟抽得越来越厉害,喝酒也是,但依旧无法驱赶心中的苦闷。她希望初中毕业的日子慢点到来。她知道,一旦毕业了无处可去,就要回到家中,那时父亲就要硬逼着她完婚。

可是,那天还是到来了。

萧红带着包袱,回到了家中。继母和父亲松了一口气,更加紧加快地置办嫁妆。萧红冷眼看着这一切。

一日,萧红收到陆振舜来信,知道他去了北平念大学,心中满是欢喜。既然陆振舜去了北平,自己也可以跟着过去,这样就可以逃避这桩婚姻了。萧红打定了主意,收拾了行装,准备离家。

“爹,你若不同意我去北平读书,我就要出家做尼姑!”

“你真忤逆,竟敢这般要求我。我不答应,你得完婚。”

在一旁的继母相劝着:“荣华,汪家有什么不好,好歹也是帮统。汪公子一表人才,嫁过去又不会委屈你,何必这么倔呢。”

萧红不说话,双眼直直盯着父亲。张廷举一时怒火攻心,甩了她一巴掌。萧红捂着脸,咬着牙说:“你打了我,就要让我到北平读书,否则我就出家。”说完,她扭头就走。

那段时间,张家人劝了又劝,萧红还是不肯妥协。

小姨跟萧红说:“早晚都是要嫁人的,找一户好人家就嫁了,嫁给谁又有什么不同呢?你去了北平人生地不熟,难免会受到委屈。再说那个陆公子,他已经成婚了,跟他来往,一点好处也没有。”

萧红哭着说:“婚姻是大事,怎能说嫁谁就嫁谁?”捂着脸,又哭了起来。

当时的萧红,是铁了心要追求自己想要的自由。“如果这一次我听了别人讲,下一次,我就还要听别人说。那我谁也不是,就当别人的听话木偶好了。”

终于,张廷举点了头,同意让萧红去北平读书。

那时候,萧红不到二十岁,从东北去往现在的北京。一路上,她拿着沉重的行李,迈着轻快的脚步。她不再吸烟,而是大口大口呼吸着北平的空气——自由的空气!

这是萧红第一次离家,她不知道此后她的足迹会踏遍大江南北,也不知道自己就此走上了一条凄风苦雨的人生路。

不过,起码那时的萧红是开心的。她感到自己扑通跳动的心,感到自己重新拥有的鲜活生命。她以为,迎接她的未来将是美好的。

萧红到北平之后,就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附属女一中高中部就读。在这段时间,她经常去找陆振舜,俩人又频繁地交往起来。

可是,陆振舜毕竟是有家室的人,而萧红又是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俩人的来往,很快就让老家的人听到了风声。

这时,不管是萧红家,还是陆振舜家,都拒绝给他们寄任何生活费了。萧红经常收到家里的来信,要她行为检点一些,不要和陆振舜来往,否则就会继续用经济封锁她。

萧红很是痛苦,本以为是逃了出来,谁知依旧在如来佛掌中,怎么逃也逃不出五指山。她找陆振舜商量办法,陆振舜却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他是开始厌弃她了,刚开始是海誓山盟,现在是冷嘲热讽。陆振舜总是指桑骂槐地说,要不是萧红硬要来北平,他现在就能好好地读书,而不是每天想着去哪里赊账买饭吃。

再轰轰烈烈的爱情,也敌不过柴米油盐。萧红算是看到了,以前这个男人对自己百般讨好,现在却这般冷漠无情。她对他的爱,也开始一点点地冰封。

叛逆的心,抵不过对知识的向往

萧红以为,自己能抵过寒冷的北平冬天,可最终还是低了头。一到寒假,萧红就开始一言不发地收拾行李。

陆振舜看到后,开始有了不舍。当初,俩人也是你情我愿,现在受到了外界压力,竟以分手收场,怎么说自己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如今,看到她默默收拾行李,回忆起往日的美好,心里多少也有几分惆怅。“也许这样,对你我也好。家人不同意,你我又不是自由人……”

萧红没有说话,也没有掉眼泪。之前是哭过,不过不是为了陆振舜,而是想到要回那个冰冷冷的家。自从陆振舜对她产生了厌恶,她就看淡了,这回她伤心的是自己的前途和去路。

收拾好行李后,萧红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她一路上不住地叹气:兴许这次回去,就要完婚了。

张家见到了萧红,觉得一口恶气终于出了头——任你再倔强,没口好饭吃,你这娇生惯养的小姐还不是要低下头来?不过,张廷举也清楚女儿的脾气,他怕再出变故,便联合了家里的人,不许萧红随便外出。萧红成了他们张家的软禁犯。

刚回来的萧红受了情伤,元气没了一半,又被软禁起来,一个人就在园子里胡思乱想,盼望着天降神兵,将她救出樊笼。

“也许,就这样答应这桩婚事了吧?”梦总是那么美好,而现实总是那么残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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