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基听后,也忘了起初要问的两个问题,只是揪住一点反驳道:“您现在也还年轻着呢!”萧红甜蜜地笑了笑,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没有再说话。那个时候,因为有着骆宾基的陪伴,萧红虽然忍受着身体的病痛,心情经常苦闷,却也有开心的时候。她还心心念念要把《马伯乐》写完,要写《呼兰河传》第二部。谁都没有想过,苦痛又幸福的日子竟然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最后的爱是不离不弃的陪伴
不知为什么,这世间有才华的人似乎比普通人更是体弱多病,所以世人常说“天妒英才”;也不知为何,这世间美貌女子的命运似乎比普通女人更坎坷波折,所以世人又说“红颜薄命”。
生病的人一方面总提心吊胆自己会不会就此一病在床,起不了身,一方面又总在心底里怀着些许侥幸,告诉自己这只是小病,没什么大不了。
萧红也不例外。虽然她曾做了那样不吉的梦,可骆宾基不断劝说那只是神经衰弱的后果,她慢慢也就相信了,或者说是愿意相信了——因为这日子过得实在是美好。尽管时值战乱,尽管不安全,尽管没有爱人和家人的陪伴,尽管她还病着……但,知己的陪伴足以抵过这一切。
萧红曾以为他们会在这乱世中一直漂泊下去,相依为伴,可世事难料,天意叵测。
战火日益临近,几乎每天都能听到轰隆轰隆的战机声。大家都心知肚明,香港沦陷怕只是迟早的事。停留在香港的文艺界进步人士已经开始陆续准备撤离香港了。这种撤离行为刚开始只是零散的,对于最开始撤离的几个人,起初还会有人耻笑他们太过贪生怕死。但事情发展到后来,撤离已经变成大规模的、有组织的了。中共驻港小分队和东江游击队都在组织大家撤离。这个时候,形势发展已经危急到没有谁有闲心来耻笑谁了。
这一天,萧红在病床上接待了柳亚子和周鲸文等友人。他们都是来向她辞别的。柳亚子原本准备邀请萧红一同撤离,可亲眼看到萧红的病情后,就不再作声了。
端木这个时候终于出现了。让萧红欣慰的是,这次他终于长大了,像个真正的男子汉一样有担当,大概,人在乱世中总是成长得更快些吧。
乱世催人老。萧红在心里默默地感慨。
因着战火的蔓延,此时的端木已经找不到任何可以做的差事,他就同骆宾基一起守着萧红。
见到友人们都陆续来辞别,萧红和端木都感到非常伤感。个人实在是太渺小了,在战乱大背景的衬托下,个人的爱恨情仇似乎都显得那般不重要。
端木见萧红太过沉浸在感伤中,就一个人离去,到外去寻找一些物资。他希望萧红能很快就缓解过来。
端木走后没多久,骆宾基过来看望萧红。
此时的萧红还在感伤中,她对骆宾基说:“小骆,现在是怎么个形势,想必你天天外出比我还清楚。你能照顾我,我非常感激。但现在这种形势,我若再留你,就是太自私了。今天上午柳亚子来看过我,他问我愿不愿意同他一起撤离。我估摸着是走不了了,但你还年轻,我想让你同他一起撤离。他有门路多弄一张离港的船票。”
这是萧红第二次让骆宾基撤离香港。
萧红似乎说不下去了,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希望小骆答应,还是希望他不答应。她不知道自己在盼些什么。
骆宾基说:“先生,我不离开。您不用担心我,我住得好好的,每天还能来看看您,陪您说说话,您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就吩咐我,我好歹也能跑个腿不是?难道您就那么希望撵我走啊?”
是的,这次是他不想走。
萧红被骆宾基的话闹得哭笑不得。她看他跟个孩子似的故意曲解自己的意思,不由地笑了出来。
“唉,你啊!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时局不太平,说句真心话,如果我身子好一些,我都希望能赶快离开。上一次与你说时,你就没答应,当时我想着形势也未必会真的发展到那一步,就听你任你了。可是这次,大部分人都离开了,你真的要仔细考虑考虑。”
骆宾基笑了笑,没有接话,倒是跟她谈起了刚才在街上的见闻。萧红心想,他这样年轻,能在这种时候还陪着我,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人生有如此知己足矣。自己还能奢望什么呢?何况在这乱世,人人自危,保全性命才是眼下的头等大事。骆宾基待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端木还没回来。萧红一个人从床上起身,走到窗边,向外张望。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能见到几个人,也都是抱着包裹,或者低头快步疾走。人人都在找寻着,挣扎着,努力着,为的不过是一个出路,能在这乱世生存下去。萧红想,那么自己呢,自己的出路又在哪里?她突然觉得,此刻,爱或是不爱,似乎已经不再重要。两个人能蜷在一起互相取暖,给对方以支持,就已是难得。
就像自己与端木,分分合合,远远近近,却在乱世又抱团在一起。他大概已经不再爱着自己了吧,而自己还爱不爱他呢?说不清,道不尽。
既然不爱了,为什么两个人反而还在一起,分不开了呢?这世道真是有趣。她又想到骆宾基,想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孔、熟悉的乡音、偶尔的孩子气、腼腆的笑……
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什么结果,也不敢想出什么结果。萧红的思绪突然又飘到了文学上面。她想到自己曾经写过这样几句诗,没想到竟然在此刻应了景。
想望得久了的东西,反而不愿意得到。怕的是得到那一刻的战栗,又怕得到后的空虚。
端木回来的时候,发现萧红瘫倒在床边的地上,大吃一惊。
他连忙过去探了探她的鼻息,出去打电话要医院派车过来。就这样,萧红在这天被送进了跑马地养和医院。医生给萧红做了检查,看到萧红症状明显,喉咙红肿,胸口发闷,吸上不来气,认为这是喉瘤,要做手术切断喉管。谁也没有想过医生也会出现不靠谱的情况,端木和骆宾基就筹备着手术。谁知这一手术却是大错特错!1941年12月25日,历史教科书会记住这个日子,因为这一天香港沦陷。1942年1月12日,端木和骆宾基会记住这个日子,因为这一天萧红进了手术室。
可怜的萧红被庸医误诊,术后非但该好的病没有好,反而身体变得更加虚弱,连吃饭、喝水都成了难事,只能靠打营养液维持着。
苍天弄人!人有何过?
端木和骆宾基实在是信不过这家不靠谱的医院了,奈何萧红身子极度衰弱,两人也没心思去找庸医理论,只得匆匆将萧红转入玛丽医院。
在玛丽医院休息一晚后,也不知怎的,萧红的精神恢复了不少。端木和骆宾基都欣喜得要命。
萧红让端木拿来纸笔,在纸上写下:“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话中的苍凉和不甘震撼人心。端木和骆宾基心里也开始感到悲怆,他们猜测这是回光返照,却发自内心地不愿相信,只得互相安慰。
骆宾基说:“先生,这里的医疗设施要好一些,您静心休养,一定会康复的。”喉咙被割开的萧红无法发声,也没有体力做出任何回应,只是眨了眨眼睛,以示听到了,却不知是赞同还是不赞同。端木也附和着:“你什么都不用想,就安心养病。”只是战火濒近,萧红想安心静养也是不成。1942年1月21日,日军进城,接管了玛丽医院。端木和骆宾基无奈之下只得又将萧红匆匆转移。可日军已经占据了大部分设施齐全的医院,二人最后只能找到一处红十字会设立的临时医院落脚。
端木和骆宾基两个身体健健康康的小伙子都被这战乱折腾得精疲力竭,病中的萧红就更是不堪奔波了。
第二天,萧红静静地闭上了双眼,离开了这个世界。
原来那次竟然真的是回光返照!端木和骆宾基悲痛欲绝,怎么也不愿相信那样一个她就这样离开了,明明之前还好好的!
骆宾基心中充满了愤慨和不舍,他恨那庸医误人,恨这使生灵涂炭的战争,甚至恨起香港这座城市来!如果那次她让他离开时,他不反对多好!他一定会带上她一起走,离开这座孤岛,这样就永远也不会遇见那坑人的庸医!她那时身子虽然弱,虽然乘船奔波有可能会让她更虚弱,可只要不遇见那等庸医,他就一定会护得她好好的。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再去寻个高明的医生问诊。
他实在是舍不得她啊!没有人能够理解他对她的感情,他初见她时就已对她敬仰有加,再见她时被她柔弱而坚强的性格所吸引,随着相处越多,他对她的崇敬之情日益加深,但也越来越懂得心疼她——原来她过得那样苦!她承受了那样多的苦难!老天为什么不让她过几天幸福日子呢?
骆宾基想起了那句“君生我未生,君生我已老”,可他们之间明明只差几岁,不是几十岁,为什么这么早就阴阳相隔?他还年轻,他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他想自己是爱着她,也是不爱着她。他敬她,怜她,疼她,护她,他对她是大爱。1942年1月24日,战火还在喧嚣,港岛还笼罩在动乱中,萧红的遗体被火化了。萧红被葬于浅水湾。骆宾基在萧红墓前望着周围葱郁的大山和远处的大海,心想她从此就要在这里待下去了吗?虽然这里依山傍水、风景秀丽,可她是那么怕孤单的人啊。他实在无法忍心想下去。端木强忍悲痛,将他拉走。端木说:“她那样一个人,让每个接近她的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被她吸引,直到爱上她。”骆宾基知道端木话里有话,却不予理会。他想,端木那样的人,怎么能理解先生呢?
他说:“先生有一个高尚的灵魂。她是最真实的存在。正是这种真实造就了她,让她活得那般闪亮,熠熠生辉。她的身体虽然离开了我们,但灵魂却永远都陪伴着我们。”
因着对萧红的怀念,骆宾基饱含深情地写下了《萧红小传》。他想把这当作对她的纪念,不为别的,只为自己在年老时还能想起曾有那样一个真实美丽的灵魂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
萧红用短短三十一载的年华岁月构筑了真实的灵魂,这个灵魂永远存在于爱过她的男人心里。她真正爱过的每个人都是才子,她偏爱才气,对精神世界的渴望胜过对物质的渴望。奈何际遇弄人,她的一生非但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也没能和知己相处几天。
端木这个唯一与萧红结过婚的男人,虽一直被萧红的友人所冷遇,却在一生里的每年都坚持为萧红扫墓。一年又一年,从不间断,这是一种怎样的深情!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弱,端木固然有这样那样的不足,做了这般那般的错事,但他对萧红的感情却由不得他人怀疑。端木为了纪念萧红,写下了感人泪下的《祭萧红》:
天上人间魂梦牵,西风空恨绿波先。春蚕到死丝无尽,蜡炬成灰泪无干。布被寒生七尺铁,灯华热涌五音弦。霜刀岂削石中碧,剑雨徒增绛草妍。
而与萧红共筑“二萧”爱情童话的萧军则留下了这样一首诗:
珍重当年患难情,于无人处自叮咛!落花逝逐春江水,冰结寒泉咽有声。万语千言了是空,有声何若不声声?鲛人泪尽珠凝血,秋冷沧江泣月明。
1957年8月15日,萧红的骨灰迁至广州银河公墓。自此,这位民国才女终于回到祖国大陆的怀抱。
很多事情的对与错,我们都难以下结论。没有亲历过的人,难以理解为何对方会在当时做出那样的举动。萧红与几个爱他的男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令人津津乐道,又像是一壶刚冲泡好的茶,余味悠扬,正等着那雨巷中穿行而来的人细细品赏。
萧红为爱而生,一生追求自由,渴望爱却总是承受苦难。她才华横溢,却又命运不堪,而但凡游弋在历史长河中迟迟不能归向彼岸的女子,又有多少不是这般呢?
问落花凋零几许,只余残香,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