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宾基见此,也打算逃亡。他收拾好行李,交待好了一切,就打算跟着朋友走。在临出门时,他想起了端木与萧红,就又放下了行李,赶到医院,打算与他们做一次话别。
来到医院,萧红看上去比上次他来的时候更加憔悴。她见到骆宾基来了,很是高兴,说:“你来看我啦?骆君,你比谁都有心,现在兵荒马乱,你也还记得来看我。你可知道,我有很久没见到端木了。”
骆宾基内疚起来,他此趟前来是来告别的,而萧红寂寥的样子,叫他怎好开口道别呢?“端木先生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整整一个星期之前,他那时是带着一个医生来给我看病的。医生看了我之后,没有说什么,拉着端木站在走廊上讲悄悄话。不能说给我听的话,我多少是料到了。恐怕我是时日不多了。”
“先生,莫乱讲。也有不少人能从肺病中痊愈的。”
萧红又咳嗽起来,咳嗽了很久,像要把喉咙给咳出来。骆宾基赶忙去叫医生。
医生没有来,来了一个不耐烦的中年护士。她看了看,面无表情地说:“不就是咳嗽吗?哪个肺病人不咳嗽。”
“可你看她咳得这样厉害,脸都红了,你就叫医生来看看吧。”
护士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骆宾基,神色一变,问道:“你是谁呢?我见过她的先生,不是你这个样子。”
“我是她朋友,你就帮帮忙,叫医生过来看看吧。”骆宾基着急地说。这时候,萧红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水。”
骆宾基马上转身,想去倒水,发现保温瓶里的水喝光了。“护士,保温瓶的水没了,麻烦你倒点水。”
“水?你说得轻巧,你要水,难道这水就会从天上掉下来吗?你不知道这水要煮滚才能喝的吗?你不知道煮水要人工要煤气的吗?”只不过是要点水,护士却净说些不相关的事。骆宾基注意到,那护士在打量着他。
他明白了,原来要瓶水,都需要给钱呢!他摸了摸口袋,拿出些零散的钱。“我就只有这么多了。”
护士一脸不情愿地接过了钱,她看着骆宾基的样子,也知道他是没有多少钱的,就边走边说:“真倒霉,今天遇到了两个穷光蛋。”
护士拿了钱,半天都没有拿水回来。
萧红还是不停地咳嗽,骆宾基看在心里,恨不得自己去替萧红咳嗽。这时,隔壁病床的一位太太说:“先生,她咳嗽得厉害,不如就先喝我的水吧。我的保温瓶里还有一些。”
骆宾基赶忙道谢,拿着杯子去倒水,然后扶起了萧红,让她半躺着,再小心地把杯子放到她唇边。
“骆君,你记得上次的茶吗?我一直在想,什么时候我还能再请你喝一壶上好的茶。”喝完水,萧红没有再咳嗽了,只是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悠悠地说着。她的眼睛飘向了阳台外,似乎在回忆着往事。过了半晌,她又转过头来,问骆宾基:“你说,
端木是不是觉得我不好看了,所以不来看我了?”
看到萧红这样辛苦地受着病魔煎熬,骆宾基不由也产生了对端木的埋怨。“为什么自己妻子病成这样了,他都不常来看看呢?要知道病中的人是最怕孤独的!”
可骆宾基并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他知道,说了只会增加萧红的伤心,不如挑些好话安慰她,反而能起到正面作用。“看我,我都忘了,前日跟端木先生通过话呢,他说最近非常忙,不只要筹钱付医药费,还要找好医生,而且杂志社也忙着……”他说着说着也说不下去了,因为自己找不到更多的理由了。
萧红的心沉了下去,难道现在的路要自己一人走了吗?“骆君,你是不是要走了?”她虽然病了,但还是能看出骆宾基没有往日的轻快,“如果香港沦陷了,现在走是最好的……”
骆宾基沉默了,他看着外面的太阳夕照,想到夜晚就要降临了,他已经陪了萧红整个下午。他来看萧红之前,就跟朋友约好,傍晚就在港口等。“骆君,你可要及时点,要是我见不到你,我就不等你了。你知道,现在一票难求,错过了这趟,不知道还能不能逃了。”
他想起朋友的叮嘱,把手伸进了口袋,抓了抓票,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你不要舍不得香港,你有才识,到哪里都可以有一番作为……”萧红的声音像从很远处飘过来似的,“你!终于来了!”突然,萧红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那不是对骆宾基说的——那是对着端木!
端木带着一脸惭愧的笑意,说:“是的,来看看你。”看到骆宾基在,他有些许惊讶。
骆宾基松了一口气,既然端木来照顾萧红,他就可以走了。现在赶过去,还来得及。他想着,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准备辞行。“端木先生,我这趟来是与你们告别的……”端木马上挥了挥手,示意骆宾基不要再说。
“骆君,我有些话跟你说,你能过来一趟吗?”
于是,骆宾基跟着端木来到了走廊。端木摩挲着双手,似乎不知道该怎样开口。看了一下走过的人,整理了一下思绪,他终于开口道:“骆君,你可以暂时留在香港吗?”话一出口,他又觉得不妥,立即观察着骆宾基的神色。
“先生,怎么了?”骆宾基惊讶地问。
“我知道,这样的请求有点过分。现在兵荒马乱,人心惶惶,能走的都走了。若你也坚持要走,我们也不会怪你……”
“到底怎么一回事呢?”骆宾基是个急性子,只想端木能开门见山地说出缘由,自己好做打算。
“你知道,日军来了,我们这些左派作家,定要被抓的。我一个人走,当然走得快。要是乃莹没有病,我们俩人一起走,也能走得脱。可现在,乃莹病得厉害。我们的朋友不多,能依托的,就更少了。”端木说完,看了看骆宾基。
骆宾基明白了,端木是想让他留下来照顾萧红。其实,他看到萧红病重的样子时,也已经生了留下来的念头。“先生说你不经常去看她,她觉得孤独。”不过,此时骆宾基更想为萧红打抱不平。
端木羞愧起来,说:“我忙着找好的医生,还要四处借钱。”“难道你连来医院看一下的时间都没有吗?”端木的眼睛看向了别处,说:“我受不了医院,这里太压抑……我知道乃莹会伤心,特意换了一个好的女佣去照料她,平时也叫朋友们多来看。”
骆宾基听不下去了,这不是一个懦弱男人的措辞吗?“好,我就留下来协助你,照顾先生。”他实在无法相信端木能照顾好萧红。
“骆君,你真仗义。”骆宾基没有再说什么,转身就回去陪萧红了。此时,端木的形象已经彻底在骆宾基心里瓦解。“懦弱的男人!”萧红见骆宾基又走回来,伸直了脖子,望向他的背后,问道:“端木呢?他回去了吗?”
骆宾基转身去寻人,发现端木没有跟在自己身后,再去走廊上看,也没了人影。“就这么看一眼就走了吗?这哪里是看,分明就是走过场。”他这么想着,嘴里却安慰起萧红来:“我不就在这儿吗?我来陪着您。”
“我要你来陪做什么?端木是我丈夫,理应他来陪我。”萧红眼睛红了,一激动,又开始咳嗽起来。
“您不要急。我虽不及端木先生好,可天下陪人的功夫都是一样的,不就是逗人开心给人解闷吗?这点,我擅长着呢。”说完,他拿起了桌边的三只苹果,像小丑玩杂耍一样轮流抛着。
萧红突然伸手抓住了一个抛向空中的苹果,很认真地说:“你以后可要多来陪我。”似要求,又似哀求。
默默低入尘埃,开出明媚的花
纷飞的战火,对于病榻上的萧红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原本,纠缠不休的病魔已使她的内心充满无奈、无助和落寞,这嚣乱难测的战乱,则越发令她感到惊恐不安。她感觉自己仿佛寒风中飘摇的枯枝败叶,看不到一丝一毫的希望。
端木总是来去匆匆,极少出现,留下她一个人面对这冰冷的医院。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单,以及周围同样被病魔侵扰的可怜人,都在经历着“过了今天,不知道明天”的日子。
好在她的面前还站着一个人,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人。他们刚认识不久,他就放弃了撤离香港的机会,留下来陪她。不管他是真情实意地想要留下来,还是被迫肩上这副重担,都已不重要。此时的萧红顾不上那么多,只要有人还能在乎她的感受,能陪在她身边,就算是幸运的了。
所以,当她说出那句“你以后要多来陪我”的瞬间,敏感的内心突然意识到了自己的卑微。只是,事到如今,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
独自躺在病床上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那么地难熬。成为病人之后,身心难免脆弱,因而对她来说,每一位能够陪伴自己的人都显得弥足珍贵。何况,骆宾基还是她欣赏的男子。
“先生,您在思索些什么?”骆宾基的问话打断了萧红乱糟糟的思绪。
“骆君,我在想,刚才的话,是不是太过分了些。”萧红略略低下头,露出羞涩的表情。
骆宾基凝视着她苍白的倦容,安慰道:“怎么会。您愿意我多来陪您,本是人之常情。而且,这也是我留下来的目的。如若不然,我留下来还有什么意义呢?”
“眼见着时局越来越糟,人人自危。你竟然能够留下来,唉……是我,是我拖累了你。”话一出口,萧红的眼眶就湿了。
“不!不!”骆宾基立时否认,“端木一个人实在忙不开,是我自愿留下来帮他照顾您的。毕竟,总要有人出去为您的生活和医药费奔忙。是不是?”
萧红点了点头,一脸茫然的样子。早先对端木的不满,因着骆宾基的这句话也释然了。
是啊,她想,如果端木天天陪在这里,他们的生活来源早就断了,恐怕连这样的医院都住不起吧。
“我想,先生还是好好休养,不要再为周围的人事操劳。其他的事,有端木先生在忙,就够了。”骆宾基掂着手中的苹果,又拿起桌上的水果刀,“来,我帮您削个苹果吃。”
萧红安静地靠在床头,看着动作娴熟的骆宾基。与端木相比,骆宾基似乎更适合陪伴她、照顾她。虽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但总好过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
骆宾基将削好的苹果递到萧红手里,正准备为自己也削一个,病房的门忽然被人急急推开。
来者是刚离开不久的端木。
端木焦急的神情使得萧红和骆宾基都感到紧张不安。萧红放下手中的苹果,问:“怎么?出什么事了?”
“外面乱得很,咱们不能再待在这里了。”端木拍了拍萧红的肩膀,“我见你近些日子精神好了些,就另外寻了住处,你们赶紧收拾收拾,咱们这就搬走。”
“哦。外面的局势很严重吗?”
“是的。你想,日本人怎么会轻易放过咱们?周围的朋友也都纷纷劝我早点带你离开,现在周鲸文愿意暂且收留咱们,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端木向萧红解释了一通,又转向骆宾基:“骆君,你也与我们同去吧。”
既然留下来就是为了照顾萧红,骆宾基自然要尽可能地陪伴在萧红身边。左右都是没有办法再脱离香港,不如就一路伴着萧红。
“好。我与你们同往。”
骆宾基帮助端木收拾好病房里的东西,俩人又扶起勉强可以站立行走的萧红,三人便一同赶往周鲸文的住处。
为了让病中的萧红减少一些颠沛之苦,端木花高价雇了一部车子。一路上,萧红透过车窗,看着杂乱的街道和行色匆匆的人们,深知自己事实上也已经踏上了逃难的路。
“端木,骆君,你们看,香港的街道已经大不如前了。”萧红指着窗外一排排已经关闭的商铺,“战争带来的灾难多么可怕。这战争,就像我的病。”
“我们的国家会赢得这场战争的。”端木很郑重地说,“你的病也会好起来。”
“是吗?”
“当然。”骆宾基抢先一步安慰她,“先生尽管放心,只要能找到安稳清静的住处,好好静养一段时间,先生的病就定会康复的。”
萧红本想说,在这样的时局下,让人如何能够安稳、清静。可话到嘴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她实在不忍心对关心自己、照顾自己的人,说出这样丧气的话。
接下来,车里再也没有人出声,直到车子稳稳地停在周鲸文的寓所门口。
周鲸文的寓所在一处比较僻静的地方,战争的气息暂时还没有波及这里。三个人的心里都略略松了一口气。
房子里的人听见停车的声音,赶紧开门出来迎接。
端木迅速开了车门奔下去,握住周鲸文的手:“周兄,真是太感谢你了。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三人竟然还要来叨扰,实在抱歉得很。”
“端木兄说哪里话,力所能及的忙总是要帮的。”周鲸文连忙摆手,“你们还是不要跟我客气吧。对了,夫人的状况如何?”
周鲸文的目光越过端木的肩膀,落在了骆宾基搀扶着的萧红身上。
端木赶紧回身扶过萧红:“原本好些,这几天因战乱的缘故,似是又不大清爽。”而后,他又介绍道:“这一位是我们的朋友,年轻有为,文采极好。因我实在忙不过来,故而耽搁在此,帮忙照顾乃莹。”
骆宾基赶忙打招呼:“您好,周先生。”
“好,好。”周鲸文做出“请”的姿势,“各位先进屋安顿后再说不迟。”
萧红知道周家虽然并不宽敞,但十分干净利落。能在这里临时将就一下,已经是再好不过。周鲸文费尽力气收拾出一间空屋,供他们临时居住。
进门时,骆宾基就有些犯难,这样狭小的空间,住他们夫妻二人刚刚好,倘若再多一个,当真就显得太过拥挤了。
端木似乎看出了他的难处,边扶萧红躺下,边说:“骆君,周家寓所并不宽敞,还望你多包涵。咱们今晚大概只能在这地板上和衣而卧了。”
骆宾基点点头,心想,也只得如此了。
安顿好萧红,端木就又出门了。说是要为他们的逃亡再借些钱,还要再另寻恰当的地点给萧红养病。因为周家亦有难处,自然不便久留。
寄人篱下的日子,对萧红来说当然是更加难过一些。她除了长久地躺在床上,什么也做不了。骆宾基与周家的人又不熟悉,一时间也有些不太适应。结果,虽然周鲸文热情招待,不时地进房间招呼,但二人除了言语上的答谢之外,始终也不能多做些什么。多数时间,他们二人都只是坐在房间里闲谈。
萧红依旧喜欢讲述自己过往的旧事。在外奔波的日子,使她越发怀念小时候的生活。家乡的一草一木,今生恐怕再也难以见到,即使能够见到,也早就不是当年的样子。想到这里,悲伤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骆宾基听着萧红断断续续的讲述,见她露出悲伤神情,知道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只好宽慰几句:“先生,还是别想太多。俗语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也明白,这战事早晚都是要结束的。可我现在这副样子,恐怕挨不到那一日了吧。”“先生千万别这样说。”骆宾基急忙阻止,“等战事结束,我的稿子,少不了还要先生指导、推荐。”“若不是因为这场战争,你在文坛想必很快就会有不错的声誉。只可惜……”“等先生的状况好些,我就回寓所将手稿和衣物取回来。只要手稿还在,未来的日子想来会好过一些的。”“害你陪着我这样流离失所,真是难为你。”“先生说哪里话。”“不如你明天就回寓所去一趟,也早点了却心事。周先生这里还算周到,我自己可以应付得来。”“也好。也好。”在萧红的劝说下,骆宾基打算第二天就抽空回一趟寓所收拾书稿和衣物,以后也好专心地陪在萧红身边。不曾想,这一趟却到底没能走成。
因为周家忽然来了避难的亲戚,端木不愿意再打扰周鲸文,就在香港的思豪大酒店替萧红安排了住处。于是,他们三人又不得不收拾行装,离开周家。
骆宾基一路上扶着她,将她瘦弱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此时,萧红觉得自己就像是一片落叶,在风中飘飘摇摇,不能自主。但因为毕竟身边有着陪伴的人,倒也不觉得怎样辛苦。她的一颗心,已经低进了尘埃里,开出了最美丽的花朵。
她隐约地感到,只要有骆宾基在,希望就还在。
也许这世界上没人比他更懂你
在这个战火纷飞的特殊时期,思豪大酒店无论是装潢还是服务,都可以说是很过得去了。当然,还有一样也过得去的,那就是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