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发现烟头没有直接在嘴里叼过,由此可见他用了烟嘴。雪茄烟的末端是用刀切开的,而并非用牙咬开,但切口很不齐整,因此我推断用的是一把刃口很钝的,平时削鹅毛笔的小刀切的。”
我说:“福尔摩斯,你既然已经几乎掌握了凶手的全部特征,那他已经无所遁形了,你即将挽救一位清白的年轻人的性命,就像你亲手斩断了套在他脖子上的绞索一样。但那位罪犯的真实身份到底是……”
“约翰·特纳先生前来拜访。”旅馆侍者打开房屋起居室的门,将访客带进来,并通报了一声。
进门来的那人看上去比较面生,相貌堂堂。他行动缓慢,一瘸一拐,肩部下垂,显得很老迈,但他那布满皱纹、坚定刚毅的脸与结实的四肢,能够让人们感受到极强的体力与个性。他那弯曲的胡子、银灰色的头发与极富特色的下垂眉毛组合在一起,使得他仪表不凡,显得尊贵而富有权威,但他脸色灰白,嘴唇与鼻子呈现出深紫蓝色。出于医生的职业敏感,我立即看出他已罹患不治之症,而且时日无多。
福尔摩斯热情而有礼地说:“请坐到沙发上。你已经收到我的便条了?”
“收到了,看门人把便条交给我了。你说希望与我在这里见面,以避免出现流言飞语。”
“我想假如我前往庄园去找你,人们一定会议论纷纷的。”
“你为什么要见我呢?”他以倦怠、绝望的目光看着我的同伴,仿佛他的问题已经有了答案似的。
福尔摩斯说:“确实如此。”这话是在回答他的目光,而非回答他的问话,“是这样的。我已经弄清了麦卡锡的一切。”
这个老人垂下了头,用手捂住脸。他叫道:“上帝宽恕我吧!但我是绝不会让那位年轻人蒙受不白之冤的。我发誓倘若巡回审判法庭判定他有罪,我会站出来说出真相的。”
福尔摩斯非常严肃地说:“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
“如果不是顾惜我亲爱的女儿,我早就说出真相了。那会让她极度痛心的……当她获知我被捕时,她不知道会多伤心。”
福尔摩斯说:“或许还不至于被逮捕吧。”
“你的意思是?”
“我并非官方侦探。是你女儿将我请到这里进行调查,我目前是帮她办事。无论怎样都必须让小麦卡锡无罪释放。”
老特纳说:“我已经时日不多了。我罹患糖尿病多年。医生说我的寿命也许已经不足一个月了。但是我宁愿死在自己家中,也不愿死在监狱里。”
福尔摩斯站起来到桌前坐下,随后拿起笔,放上几张纸。他说:“只要你说出事情的真相,我会将情况如实记录下来,然后你在记录上签字,华生医生可以作为证人。日后我可能会出示这份供述,但只在当小麦卡锡处于危急关头,实在万不得已时才会这样做。我答应你,除非绝对必要,否则我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这份供述。”
那老人说:“这样也不错。我能否活到开庭审理的时候还是个未知数,所以这对我来说并没有多大影响,我只是不想让我女儿感到震惊与悲伤罢了。现在我会坦白一切,其实事情的经过相当漫长,但我把事情讲出来却很简单。
“你并不了解老麦卡锡这个人,他其实是个魔鬼。我并没有诋毁他的意思,这都是事实。愿上帝保佑你千万别有把柄落到他手里。这二十几年来,他始终抓住我不放,他毁了我的一生。我首先告诉你我是怎样落入他的掌控的。
“那是19世纪60年代初的时候,我们在澳大利亚开矿。当时我还年轻,极易冲动,也并不安分,什么事情都想干。我与一些坏蛋混在一起,整天吃喝玩乐,在开矿方面几度失利,后来干脆当了强盗。我们这个团伙共有六人,过着放浪形骸的生活,时而抢劫车站或是拦截开往矿场的马车。我当时给自己起了一个‘巴勒拉特的黑杰克’的化名,当地人即使到了今天,还依然称我们为巴勒拉特帮。
“一天,一个运输黄金的队伍从巴勒拉特出发前往墨尔本,我们埋伏在半路伏击了它。那个运输队共有六名骑兵护送,我们也有六个人,可谓势均力敌,虽然我们刚一交火就打倒了四个骑兵,但最终我们也有三人阵亡,这才成功抢到了这笔巨额财富。我用手枪顶住一位马车夫的头,他就是那个老麦卡锡。上帝啊,倘若我当时立即一枪打死他,那就不会有后来的事情了,但是当时我饶了他一命,尽管我当时看到他那双微张的鬼祟双眼始终盯着我,似乎是想把我的全部相貌特征牢牢记住。我们得到了运输队押运的大批黄金,成为大富豪,并来到英国定居,并没有受到这里人的怀疑。在英国,我与伙伴分道扬镳,各行其道,我下定决心从此要过上安分守法的平静生活。我买下了这份当时正好在出售的产业,并拿出一部分钱来做好事,多少弥补一些我当年杀人越货时犯下的罪孽。我还结婚并有了女儿,尽管我妻子过早去世了,但还为我留下了可爱的小艾丽斯。甚至当她还只是一个婴儿时,她的小手似乎比任何人更有效地将我引上正道。总之,我从此就彻底悔过自新,尽最大努力去弥补我过去犯下的罪。本来这一切都很美好,但后来麦卡锡的魔掌伸过来抓住了我。
“我当时去城里办理投资的相关事宜,我在摄政街与他狭路相逢,他当时形同乞丐,还赤着脚。
“他牢牢拽住我的胳膊,小声威胁我说:‘杰克,我们再次见面了。我们将与你亲如一家。我们仅有父子二人,你收留我们吧。倘若你不同意……英国可是个法制国家,只要我大喊一声,就能引来警察,那样你就完了。
“唔,他们就这样跟我回了家,此后我再也无法摆脱他们,就这样他在我最好的土地上生活下来,还不用交一分钱租金。从此我永无宁日,总是无法忘记过去,无论我走到哪里,他那奸诈的、狞笑的面孔总是跟着我。艾丽斯长大成人后情况更为糟糕,因为他很快看出我非常害怕女儿知道我的过去,甚至超越了对警察的恐惧。我必须对他的要求予取予求,否则他会不择手段地威胁我,我只好把所有的东西,包括土地、金钱、房子等都给了他,直到最后他向我索要一件绝不能给的东西,那就是我女儿艾丽斯。
“你瞧,他的儿子和我的女儿都已经长大成人了,而且众所周知,我年纪大了之后身体一直不好,他希望他与他儿子能在日后得到我所有的财产,那么最简单也是最安全的办法就是他儿子与我女儿结婚,这也是他的最终目标。但是对这件事我坚决反对。我绝不能让女儿嫁进他们家,并非我讨厌他儿子,而是由于他身上流着他老子的血,这就足以让我厌恶这门婚事到了极点。我坚决不同意,麦卡锡不断威胁我。我告诉他不论他用多么狠毒的方法,我都不会让步。后来我们约定在那个池塘见面,来商讨最后的解决方法。
“当我去到那儿时,我看到他正与他儿子说话,我只好抽着雪茄并躲在一棵树后等待,等到他单独一人时再过去。但当我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时,我的愤怒已经无法抑制了。他极力敦促他儿子尽快与我女儿结婚,根本不考虑她本人的意见,仿佛她是路边的妓女一般。一想到我与我钟爱的一切竟然要受到这种人的主宰,我已经气得发狂了。我已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了,虽然我还很有力量,但我清楚我的一生即将完结。但我女儿不能再受他摆布!只要我让他永远闭上嘴,那么我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以及我女儿日后的幸福都可以得到保证。福尔摩斯先生,我就这样做了,把他杀了,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依然会那样做。我确实罪孽深重,为了赎罪让我遭了大半辈子的罪也是应得的。但我女儿是无辜的,让她受苦的话,我绝对不允许。我把他打倒在地时,觉得自己打倒的是一头穷凶极恶的野兽,心中没有丝毫不安。他的惨叫使他儿子迅速赶回来,此时我已跑进树林里躲了起来,但我不能不再跑回去拿走我逃跑时遗留下的大衣。先生,这就是全部真相。”
老人在写好的供述上签了字。福尔摩斯立即说:“好啦,我无权对你进行审判。但愿我们永远不会受到这种诱惑而无法自控。”
“先生,我也希望如此。你打算怎么做呢?”
“考虑到你的健康情况,我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你自己也清楚,不久之后你即将接受天国的审判。我一定会保存好你的供述。倘若小麦卡锡被判有罪,那我将不得不出示这份供述。如果麦卡锡被判无罪,那么它将永远不为人知,无论在你生前还是死后,我都将为你保密。”
老人庄重地说:“再见。当你自己即将去天堂时,想起曾经让我安然离去,你一定会感到更加安宁的。”说完,这位身材魁梧的老人缓缓走出了房间。
福尔摩斯沉默良久,随后说:“愿上帝保佑我们!为什么命运总是对贫苦而又无援的芸芸众生做这种恶作剧呢?我每次听到此类案件时,都会想起巴克斯特的话——‘歇洛克·福尔摩斯破案的原因是依靠上帝保佑。’”
詹姆斯·麦卡锡最终被巡回法庭宣告无罪释放,因为福尔摩斯写了一些有理有据的申诉意见,并把这些意见交给了辩护律师。在与我们谈话后,老特纳又活了七个月,现在已经安然去世了。现在在那里很可能出现这样的场景:小麦卡锡与特纳小姐一起过着幸福生活,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过往的岁月里,他们头上曾经笼罩着那样巨大的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