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贵福咳嗽了两声,有板有眼:“照猫画虎,我解释生产的意思,是学习四哥了。四哥是你的爸爸,那天讲了小时候的故事。发生在解放前,你的爷爷还在世。一天集日,你爷爷让你爸爸到集日去买竹竿。竹竿是为了架蚊帐,家家在夏天都使用。表爷给了四哥几个铜子,上路了。你爸爸到了集日,大错特错,买了猪肝。”
三楞子说:“错在哪儿?”
贾贵福说:“不是竹子的杆,是猪身上的肝。是从食品小摊买了猪肝,不是从物品市场买的竹竿。猪肝和竹竿,说出来没有区别。四哥口袋里还剩下了两个铜子,又偷偷买了一个猪耳朵,装在口袋里。回到家里,你爷爷看到买了猪肝,很生气,责怪你爸爸,埋怨说‘是竹竿不是猪肝,你难道没有耳朵?’四哥又误解了,恐怕泄露秘密,掏出了猪耳朵,说:‘有耳朵,有耳朵。’把猪耳朵当成了你爸爸的耳朵,你爷爷气得鼻子都歪了。”
大伙儿哄笑起来。
贾贵福搬出了三楞子的爷爷和爸爸当主角,三楞子毕竟是革委会主任,没有羞恼成怒,反而嘻嘻地上纲上线,说:“稍微大意,话不投机,差一点犯错误了。群众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则往往是幼稚可笑的,不了解这一点,就不可能得到起码的知识。这些伟大的教导应该永世不忘,多亏爷爷、爸爸生在旧社会。”
此情此景,聊天无法继续了。
原来,“文化大革命”来了,造反派抢班夺权,三楞子踢翻了大队党支部书记吴天明的交椅,甚至可以坐上大队办公室的桌子。权力交替,大势所趋。对乡亲来说,对干部的态度,往往敬而远之,人情远近交叉缠绕,三楞子的处境并不理想。
月亮高照,星星闪烁,蚊子在耳边飞来飞去,发出嗡嗡的声音,人们轰不走,便用扇子驱赶。忽然,刮过了一阵风,大树摇动,还隐约听到了隆隆的闷雷。众所周知,多年的经验无需回答,人们纷纷站起身来,看到天上的乌云滚滚而来,风来雨到,快快回家,避免风吹雨打,到屋里猫着,是上策,不是下策。
回到家里,秀丽还没有睡。孩子趴在胸脯上,正在吃奶。
秀丽说:“你去干啥了?没心没肺。”
我说:“就怪你生了丫头,不会生儿子。”
秀丽心里不痛快,白了我一眼说:“地里播种了谷子,难道能长出高粱?
不怪我,怪你。”
是啊,男子是种子,女人是土地。
孩子有男有女,咋形成的?我不明白,是未知数。尽管她说女人是地,男人是种子,土质瘠薄或者是品种优劣,不至于种了谷子长出高粱吧?责任在于我,只好说:“试验试验,再看下一茬儿吧。”
秀丽说:“有啥算啥,你说不准,我也说不准。”
5.掂量利弊
既然说不准,那就不用说了。
文化知识最重要,理论和实践是两层皮。比如说“日月如梭”,快慢不准确。晚上,我看了一本《十万个为什么》,里面说,地球环绕太阳公转,每秒钟转29.8千米。1秒钟有了30公里。感觉中看到的太阳和月亮,好像并没有移动。
有人说,任何时代都不会停止,不能后退,只能前进。我理解了,人出了门,迈开脚步,东南西北,四面八方,向前走就是前进,转过身来还是前进,倒着走才是后退。
晚上,村里放映电影,演的是《闪闪的红星》。片头开始,出现了红星光芒四射,伴奏是人民解放军的军歌,人们很熟悉,歌词是:“向前!向前!
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脚踏着祖国的大地,背负着民族的希望……”
故事看过三遍了,对我也是教育。20世纪30年代,在红色摇篮的江西,有一位年仅八岁的孩子潘冬子,参加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我在八岁的时候,已经解放了,后悔晚生了几年,并没有战争的环境。
这就是渲染和熏陶。
社会和平了,没有战争,我当不成潘冬子,闺女也当不成潘冬子。我在学校体育课上和民兵训练时,口令有“齐步走”、“向左转”、“向右转”
和“向后转”,说什么听什么,听什么做什么。我在生产队里是社员,就得听贾子龙的。贾子龙比我大六岁,让我和贾希跃去铡草。贾希跃是三楞子的父亲,令人高看。
铡刀由两部分组成,长方形的榆木中间挖槽,大铁刀插入木槽里固定。
一人把草料平铺到木铡板上,另一人握住刀柄向下用力,草就齐刷刷地切断了。这草专门给牲畜当饲料,古代发明了铡刀的工作原理。贾希跃入草,我按铡刀。这个活计按部就班,谈不上技术。
这种原理运用到社会人生中,有实事也有故事。传说宋朝的包公有三口铡刀:龙头铡,专斩皇亲国戚;虎头铡,专斩贪官污吏;狗头铡,用来斩平头百姓。大概包公判刑,个人说了算,皇帝的姑爷陈世美和自己的侄子包勉,格杀勿论。
铡刀延续到新民主主义时期,在二十多年前,山西省文水县云周西村的刘胡兰,积极投身于妇救会的工作。1947年1月12日,敌人突然包围云周西村,强令全村群众到观音庙集中。刘胡兰因叛徒告密而被捕,因为拒绝投降,被敌人用铡刀杀害了。
包公和刘胡兰两个人物,是从看戏和课本上了解的。我看到了铡刀而产生联想,我不是包公,也不是敌人,只是离不开铡刀。
两个人的语言交流,不能沉默无语。不说长远,只说眼前,贾希跃问:
“永文,今天是不是七月初十?”
“说不清。”
“七月初十是我的生日呢。”
“我常常记得是阳历,不是阴历。我知道今天阳历是八月五号。阴阳阴阳,过去是阴云,如今是太阳。”
“嘿,我是老脑筋,追不上形势。”
单口相声是一人说,两人说话是双口相声。我应付着说:“是啊,五月初五是端阳节,十月一号是国庆节,都能改善生活。”
“不过,工人不一样,我们盼年底,能分红。他们挣工资的不用年底领,尽快到月底。”
“家长与孩子不一样,家长希望孩子天天上学,孩子们的希望,是快来星期天呢。”
“村里当干部没有星期天,不休息。”
“当社员不挣工分,天天都算星期天。”
一言一语,和谐搭配。一捆玉米秸秆断为饲料,要按几十刀,才让秸秆粉碎。干了一个时辰,变换节目,需要再铡花生秧子。贾希跃说:“歇息一会儿,咱们先抽一袋烟。”我说:“我卷。不是一锅儿,是一颗。”他说:
“卷烟不如烟袋,费纸。”我说:“卷烟不如烟卷,费钱。”
年龄的差距,影响到观念的角度。不仅语言不一致,使用工具也有区别。
大叔用烟口袋,我用小铁盒,他装满了烟锅儿,我卷成了锥子把儿,他用火柴,我用打火机。
我说:“四叔,你是平民百姓,也有功劳,儿子当上了大队革委会主任。”
“哼!狗屁官儿!”贾希跃爽快评说,“三楞子入了党,跟上了形势,搞社会主义,不搞资本主义,替乡亲们操点心,费点力。说到底,仍然是挣工分,不挣工资。”
我想起了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名言,里面说:“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属于人只有一次人,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由此,我说:“三楞子毕竟有出息,只是不如工人啊!”
贾希跃笑了:“我看当老百姓最好,比工人强。”
“比工人强?”
“十年了,我从来不后悔。”
“咋十年了?”
“当年,我曾经当了开平煤矿的工人,到了三年经济困难时期,我自愿回家务农了。”
“为什么呢?”
“前面的路,全凭自己走。在煤矿下井挖煤,暗无天日,连腰也伸不直,从头至脚已变成一块‘煤炭’,连鼻孔里都塞满煤灰,况且还容易染上尘肺病和矽肺病。”
“毛主席说,煤矿工人特别能战斗啊!大叔缺觉悟,怕累怕苦。”
“不是怕累怕苦,归根到底是涉及到个人的经济利益。”
“挣工资总比挣工分强,现在都愿意去当煤矿工人,怎么涉及到个人的经济利益?”
“咳,你不知道,我的工资是七斤玉米、十个萝卜,不如种自留地。”
“这话从哪儿说?”
“那时节是困难时期,填饱肚子最重要,市场上一斤玉米卖六块钱,一个萝卜卖三块钱,我的工资是四十二块五,不就是七斤玉米、十个萝卜么?”
我说:“那是临时的。前几天集日,如今玉米是二毛二,一块钱能买八个萝卜。你经不起考验,未能站得高,看得远,若是将来后悔,天下可没有后悔药。”
贾希跃摇头,说:“你说错了,我不后悔。当老百姓比当煤矿工人强多了,起码有好几条理由。我以领导的讲话水平,也分一二三。第一,老百姓自由,工人不自由。种地没有钟点,挖煤下井耽误三分钟也不行。第二,种地没有危险,煤矿巷道里有瓦斯,还冒水,有生命危险。第三,在家里可以伺候老人,照料孩子,在煤矿上班,想不到,做不到,远水不解近渴。”
我骤然想到,说:“还有第四呢。”
“是什么?”
“我是小辈人,啧啧,不好说。”
“尊老敬幼,有啥不能说?吞吞吐吐,不像老爷儿们。”
我说,像娘们还生孩子呢。四叔,你家除了老小,还有四婶呢。一日夫妻百日恩,唐朝白居易写过《长恨歌》,连皇帝也放不开杨贵妃,诗句有“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你既然要回家务农,是想念四婶呢。
“别乱七八糟了,没意思!”贾希跃往石头上磕了磕烟袋锅儿,说,“去抱花生秧子,铡草!”
干起活来,我说:“这是第四,有没有第五?”
贾希跃说:“你没完没了,理由多着呢。我们老百姓,有左邻右舍,平时串门儿,啥事都交流。吃商品粮的,住在高层楼,姓甚名谁,做什么工作,互不知晓。”
贾希跃的五条理由,说得通。
这番话是随意唠嗑儿,也有自己的看法。是否正确,并无标准。
正题就是铡草,只能干活。没有什么话,一刀一刀地按,贾希跃也不说话,把花生秧子放进铡刀下,我按铡刀铡一下,他用秸秆入一下。
怎么铡是小问题,我和贾希跃观念不一致也是小问题。问题在哪里,尚没有答案。没有就没有,政策不过问,在于大方向的引导。大方向在哪儿?
我不知道,只知道上级怎么说,下级必须怎么办。
我不是上级,也不算下级,充其量算低级。这种想法,有理有据。因为上级、下级有级别,低级没有等级。我和希跃四叔,来往一番话观点相反。
希跃的说法,全村人相信。我的见解,却来自世界观。怎么说是对是错,在于权威。比如,工农工农,工人还是在前面。曾经有过说法是“农工神圣”,过时了,便颠倒了层次。
说起来,农民管地,领导管人。我和贾希跃铡草,管得是铡刀和秸秆、秧子,具体分工,是配合。当上了领导,管理的是属下,一个村子管几百多人,一个公社管几千多人,一个县管几十万人。我很浅薄了,知道县里革委会主任的名字,知道公社革委会主任的模样,知道大队“文革”会主任三楞子怎么从小长大的——我俩曾经踢瓦、弹球、藏猫猫。
我听父母的,不听媳妇的。父母死了,媳妇还没有死。遗憾的是我不听秀丽的,往往出现问题;听了秀丽的,也往往出现问题。中国人民站起来了,解决了“吃穿”二字。吃水不忘打井人,要永远感谢共产党和毛主席。平时不常说,春联贴在了门框上,斑斓陈旧,现在还留着呢。一边是“永远跟着共产党”,一边是“热爱领袖毛主席”,横批是“大好形势”。
到了中午,回家吃饭。我进了门,看见姨夫来了,坐在炕沿上,说他的儿子明天结婚,邀请我和秀丽出席。秀丽烙了饼,炒了鸡蛋,表示对客人的热情。我和姨夫唠嗑,还喝了几两酒。
姨夫不务正业,人称邹先生。集日上他曾经出了小摊,用鸟儿抽帖。将一张大黄纸铺在地上,上面分布着12列的格子。每一个格子,有一个属相,分别是鼠、牛、虎、兔、龙、蛇、马、羊、猴、鸡、犬、猪。鸟儿从红色签中叼出一个,主人赏给它一粒米之后又将其关进笼子。然后,对属相的图画解释一番。无疑,这是迷信。
我说:“姨夫,如今不允许干抽帖的行当了,当初为什么人们相信?”
姨夫说:“有窍门儿呢。”
“有什么窍门儿?”
“说到窍门儿,不过观察和分析。你吃什么东西,我就能按你是干什么的人评说;你穿什么衣服,我就能按你的身份评说;你有什么样的性格,我就能按你的社会地位评说。”
姨夫的话,是对是错,铡草和抽帖是两码事,需要考证考证。我问:“我是属鸡的,你怎么说?”
姨夫振振有词:“鸡正在啄米,我就说:你勤劳勤快,不贪图偷懒。每天吃喝有来源,营养丰富身体好。这样引申的语言,四海皆为准,句句说到你的心坎里。我再傻,也不能说你前途无量,能当县长、省长。”
我问:“姨夫,你是随心所欲,假如我是县里的第一把手,也能抽帖吗?”
“可以啊!”
“你怎么说?”
“我当然不能这样说了。另有一种说法,你不服也要服,干什么说什么,我看过连环画,射箭和卖油不一样。”
“这话怎么说?”
“你是外行。”
“内行咋说?”
“见到领导干部,人家穿的着西服革履,言谈举止大度,同样属鸡,与你的不一样。”
“到底该怎么说?”
“我郑重其事地说:你吃的是老百姓的粮食,但是,不仅为了嘴头,是为五脏六腑服务。五脏是指心、肝、脾、肺、肾,社会上有工、农、商、学、兵。六腑是指胆、胃、小肠、大肠、膀胱、三焦,社会上有男、女、老、少、病、残。鸡啄米,有效率,公鸡长颈打鸣,母鸡多下鸡蛋。”
我指责:“什么呀?这些都是邪魔歪道。”
“邪魔歪道也是道,肚子里也有肠道,没有肠道,吃的饭菜不通,就憋死了。”姨夫说。
那是将邪魔歪道拉到肚子里的肠道,我反驳说:“姨夫给邪魔歪道找借口,不是正道。”
姨夫又狡辩:“神有邪神,魔有牛魔王,不管正道歪道,牛魔王娶了铁扇公主,我们庄的邹大柱忠厚老实,还打光棍呢。”
唉,姨夫不愧是算命的先生,从牛魔王链接到邹大柱,左一句,右一句,不知说明什么问题。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三楞子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我却是普通百姓,又是为什么呢?因此,我又问姨夫:“我怎么当不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呢?”
姨夫点点头,说了四个字:“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这是什么意思?”
姨夫说:“意思都要讲规规矩,没有规矩不能成方圆。比如,我怎么当了你的姨夫,你怎么不能当我的姨夫?”
“我知道,是我母亲的妹妹嫁给了你,我才叫姨夫。母亲的侄女嫁给你,我们还是担挑呢。”
“对了。这就是顺其自然。说到你和三楞子,用不着抽帖儿。你的爷爷是保长,不为群众服务。三楞子的姥爷刘大胜是老革命,在本地是最早的共产党。分清了阶级界限,才能区别对待。”
哎呀,姨夫满嘴都是理,前拉后拽,难道抽帖儿也讲究阶级斗争?就问:
“抽帖儿的时候,不是鸡,不是狗,只能是牛。你怎么说?”
姨夫说:“拉车、耕地,还有栓在槽头上,先看看抽帖儿的人是什么身份,我才能表态。”
“我如果属牛呢?”
姨夫“哼”了一声,说:“永文啊,你没有文化。你属牛,就是勤劳拉套,甘愿当牛犊子。”
“三楞子是贾希跃的儿子,如今是大队革委会主任,该怎么说?”
“这个人当了大队革委会主任,如果他属牛,就不是牛犊子了。”姨夫说,“话就这样说,牛的性格就是形容人奔走于道途,非常劳累。当了村干部,很牛。形容某个人或某件事很厉害,甚至有超乎想象、不可思议、不能用常理度之的意思,如‘吹牛皮’。一切共产党员、一切革命家,一切革命的文艺工作者,都应该学鲁迅的榜样,做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的牛,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姨夫不简单,记忆超凡,过目不忘,能背诵毛主席语录。我知道,“老黄牛”的精神深入人心。有着朴实无华的外表,它谦逊和低调,一心耕作,心无旁鹜。尽管它吃的是草,但挤出的却是奶,可它却从来不牛,也从来不张扬,不表白,不自夸,更不浮躁,也不满足。它总是那么一个劲,总是那样进取和开拓的状态,总是在默默地耕耘着,奋斗着。
思想认识程度上午不如贾希跃,吃饭期间的谈吐还不如姨夫,是不是我的人生经验缺乏?俗话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怎么不说失败是成功之父呢?男女平等了,最好改为“失败是成功之父母”。好比真理在我的手中攥着,千万不能轻易松开手,让真理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