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炀帝看该诗写的绝妙,忙展开一幅观看——原来这张是《看梅》二首,其一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谭,
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第二首: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
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炀帝看后,吃了一惊,道:“真想不到,宫内还有这么才高的妇人。忙再看第二幅,这却是《妆成》一首,道: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
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接着是《自感》三首,其一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
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第二首是: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
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第三首是: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
不及闲花草,翻成雨露多。
炀帝看到此,连连顿足道:“真可惜了!真可惜了!”忙再展开一幅,这是《自伤》,只见上写: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
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情,独卧愁空房。
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傍徨。
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炀帝看完,竟伤心地掉下泪来,说道:“是朕之过也。朕何等爱才,不料在宫中失去一个才女,真是可惜,真是可惜。”继而又翻开另一幅,这一幅却是《遣意》一首,云:
秘洞扃仙卉,雕窗锁玉人,
毛君直可戮,不肯写昭君。
炀帝看到此,怒道:“原来是这厮!”
沙夫人问:“他是何人?”
炀帝道:“为了十六院夫人,朕让许庭辅宫内外采选,许庭辅为何不选她?看来,这里边一定有弊,方才害死了这位才女。”
贾夫人突然想起:“肯定是那厮。”
炀帝急问:“快说说看。”
贾夫人长叹一声,道:“那个许庭辅真不是个东西,圣上让他宫内外选美,他却暗暗地敲诈我等,不然的话,他不选你。恐怕这位侯夫人,就是因为没选她,故含恨死去的。”
炀帝问贾夫人道:“他收你好多礼物?”
贾夫人叹道:“他说人已挑齐,若想来的话,多少有点意思,我会变通的。于是,我就给他五十两银子和一根金钗。”
炀帝又问众夫人,道:“尔等可送他礼否?”
迎晖院罗夫人道:“我也送他五十两银子。”
秋光院李夫人道:“我送他两根金钗。”
明霞院杨夫人道:“我送他十段玉帛。”
……
原来这十六院夫人都与他送过礼。这就说明,侯夫人没有讨好他,他也没选她,她才含恨死去的。炀帝想到此,怒道:“好一个许庭辅,你依仗职权,敲诈勒索!”继而起身,对萧后道:“火速回宫,我要亲自审问。”说着,便同萧后又乘上小舸,离开仙山。到了彼岸后,便换上了御辇,回到了皇宫。
他们回宫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后宫看望已经死去的侯夫人。他们很快就来到一座偏殿里。这时,有几个宫女在里边哭泣,见皇上和娘娘到来,忙上前叩拜,高呼万岁。
炀帝让他们平身,看死尸在床上放着,问:“她是什么时间死去的?”
一宫女拜道:“回陛下,她是午饭后,我等去打扫时她自尽的,当我们回来发现时,她已经断气了。”
炀帝听了,点一点头,便来到床边观看。他看已死去的侯夫人有二十来岁,装束整齐,颜色如生,仍像一朵含露的牡丹花儿,便痛惜地:“她不但文才高深,而且容貌也生得绝伦!朕怎么就没发现她?竟死在许庭辅的手里。”他越想越惋惜这位才貌双全的侯夫人,更恨那位敲诈勒索、逼死侯夫人的许庭辅。朝内相道:“去撞钟升殿,朕要亲自审问。”
内相说“遵旨”,匆匆去了。
不多时,就听见景阳钟响个不停。
众文武不知为何,急忙上殿,三拜九叩后,帝赐平身,文东武西站立两边。炀帝看许庭辅也来了,一股无名火从心底升起。但他压了压怒火,喊道:“后宫总监许庭辅。”
自从侯夫人自尽后,许庭辅心里就在发毛,怕圣上追查。方才撞钟,他的心里不由一怔,暗道:这个时间升殿,为着何来,难道……他也不敢多想,作为后宫的内监头儿也不敢不来,于是,他提心吊胆地跟他们一同上殿,一同叩拜,又一同起身站在一边。当听到炀帝喊他的名字时,他的脑袋“轰”的一响,但他还是出班了,执笏道:“臣在。”
炀帝冷冷地:“你作为后宫总监,可知道侯夫人是怎么死去的?”
许庭辅一听就吓软了,可他仍是硬着嘴,说:“回陛下,像这后宫里上千个宫女,她怎么死去,我怎么会晓得?”
炀帝正色道:“讲的好。我再问你,那位侯夫人文才高深,容貌超群,选十六院夫人时,然何不选她?是不是她没有送你礼物?”
许庭辅忙说:“臣一向守法,决不受礼。”
炀帝看十六院夫人也来了,在朝门口站着,继而一摆手,道:“你们进来。”
众夫人听了,像花蝴蝶似地飞来一群。大礼以后,帝问:“许庭辅可受过尔等礼吗?”
降阳院贾夫人道:“他不但受我五十两银子,而且把我头上那根大金钗也摘去了。”
迎晖院罗夫人道:“他受我五十两银子。”
秋光院李夫人道:“他受我两根金钗。”
明霞院杨夫人道:“他受我十段玉帛。”
“他受我玉镯。”
“他受我银子。”
“他受我金钗。”
“他受我玉帛……”
炀帝一摆手道:“你们下殿去吧。”
众夫人再拜,又像蝴蝶似地飞了出去。
炀帝看他们下殿,一拍龙案道:“许庭辅,你还有什么话说?”
说真的话,当许庭辅看见众夫人上殿时,他就感到大难临头了,又听夫人们揭发他,他吓得浑身打颤,说不出话来,老半天,才朝炀帝跪下叩拜道:“陛下,请饶了我吧。”
炀帝气愤地:“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内监头儿,竟违背圣意,敲诈勒索,使一有才华的女子含恨离去。假若你是个太守或县令,还有老百姓的天下吗?我大隋决不要你们这些贪官!”朝两边道:“左右!”
四位御林军出班拱手:“在!”
“将他推出午门,斩首示众。”
“是!”众御林军上来,扒了他的衣帽,然后将他拖出午门了。不多时,只见一内相端着他的人头走上来,拜道:“许庭辅已斩。”
炀帝一摆手道:“知道了。”
内相将人头端下不提。
炀帝深沉地:“这位侯夫人,不但容貌出众,而且文才高深,当代之英才,可惜呀,她竟被我的宫人所害。为了使她含笑于九泉,与她厚葬,由左光禄大夫苏威、右光禄大夫牛弘主持丧事。”
苏威和牛弘出班道:“遵旨。”
炀帝一抬手,道:“下朝安排去吧。”
他二人和众文武一齐跪地,高呼万岁,然后起身,退出朝门。炀帝看众大臣退下,他便提笔铺纸,与侯夫人写一道祭文。只见他用古诗的格式写道:
呜呼妃子,痛哉苍天。
容兮佼佼,才兮仙仙。
奈何无缘,不享以年。
十五进宫,二十归泉。
长门五载,冷月寒烟。
呜呼痛哉,一旦自捐。
览诗追悼,已无及焉。
虽妃之命,实朕之愆。
泪如雨下,心似油煎。
纵有美酒,食不下咽。
非无丝竹,耳若充悬。
妃若有灵,未享兹筵。
呜呼哀哉,痛不可言。
他写完祭文,自个儿又深沉地读了一遍。就连一些内相和宫女听了,也不禁落下泪来。
到了安葬那天,炀帝特意赐御祭一坛,让内相带去,将祭文念毕烧她灵前。
萧后看炀帝如此沉痛,于是也差人拿些香烛、纸麻前来吊祭。十六院夫人看炀帝和娘娘都来吊祭了,也不敢怠慢,便都带着祭品,前往灵堂烧纸奠酒地祭奠一番。
这天,炀帝派人在高原上为她择地,又让庾质为她择选吉日,并又下诏长乐县令,让地方厚恤她家父母,不再表她。
虽说与死去的侯夫人厚葬,又让地方官厚恤他父母,但炀帝的心里总是沉甸甸的,直到大业四年元旦,他的心里才安稳一些。
这天早朝,封齐王暕为河南尹、开府仪同三司。让礼部尚书庐恺为吏部尚书,拜杨素的长子杨玄感为礼部尚书。让民部尚书、也就是玄感的祖父杨文思任纳言,拜大理卿长孙炽为民部尚书,让太府卿元寿为内史令。
他们几位叩拜谢恩,高呼万岁。
帝赐平身后,只见御史大夫裴蕴,出班拜道:“陛下,上次出行到山西去,臣发现蒲州一带,可引粪水浇灌良田,望陛下定夺。”
炀帝闻之大喜,道:“裴爱卿可真是个细心人,出游时那么紧张,竟发现了引水浇灌的地势。我看这样吧:把河东郡太守杨旻调到淮南郡,可让你儿子裴愔到河东郡当太守。因为他已有修渠引水的经验,你看怎样?”
裴蕴拜道:“圣上英明。”
只见炀帝提笔铺纸,很快就作了两道诏书,然后让两名内相,分头去河东、淮南下诏去了。
炀帝看他们走去,就要退朝,忽见一内相走上殿,拜道:“陛下,司天监台官耿询,说有机密要事,要单独禀奏。”
炀帝一抬手道:“都下殿去吧,朕要会一会司天监台。”
众文武叩拜,然后起身退出朝门。
不大功夫,就见内相引着耿询走上殿来。
耿询字敦信,丹阳人氏,他自幼颖悟,八岁诵《尚书》,好占玄象,更善天文地理,曾在陈朝任玄象太史。平陈以后,文帝看他懂得天文算术,就封他为太史局,后转为司天监台官。
他今年七十岁,浑身枯瘦,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走起路来,风风火火。他头戴四品纱帽,身穿蓝色蟒袍,腰系玉带,足登朝靴,非常自信地走上殿来,然后他来到中间,跪地叩拜,高呼万岁。
帝赐平身后,问:“耿爱卿,有什么机密大事,与朕讲来。”
耿询拜道:“回陛下,微臣职司占验,连见天象有异,不敢不奏闻陛下。”
炀帝道:“天象有何变异?慢慢奏上。”
耿询举起朝笏,又是一拜,道:“臣观得睢阳地方,不时有王气隐隐吐出,直上冲于‘房’、‘心’之间——或结成龙文,或散作凤彩,此名为‘天子气’。事关国家运数,臣岂敢隐瞒不奏?”
炀帝听了点一点头,继而问道:“朕闻山川皆能吐气,况气仍虚无缥缈之象,你如何能得到吉凶?与朕讲来。”
“气虽虚无缥缈,其实有吉有凶。”
“你说有哪几种不同?”
耿询想也不想,说:“有一种似烟非烟,似云非云,郁郁纷纷,现红、黄二色,状若龙形,这叫瑞气;瑞气者,则人君当有祥瑞之事也。有一种白若练絮,晦昧不明,乍有乍无,其状如狗,这叫妖气;妖气见,则天下不有大丧即有兵变也。有一种中赤外黄,有丝有缕,若欲随风飞舞之状,这叫喜气;喜气者,则朝廷有非常之喜也。有一种状若长虹,冲天直上,并且吐赤光,这叫胜气;胜气见,则天子威加四海也。有一种状若人形,而白色蓬蓬不动者,这叫尸气;尸气者,民当有流离丧亡之灾也。有一种赤文飞舞,团团曲曲,有如冠缨之状,这叫宰相气;所见之,当出贤相也。有一种如虎如豹,精光四射若火者,叫做将军气;若见者,当出名将也。还有团团若盖,青、黄、赤、白、黑五色皆备,或现龙文,或结风彩,方叫天子气。其余还有金银气,珠玉气、剑气、蜃气,种种不同,臣岂敢冒死上奏?”
炀帝道:“这些气,从古以来,是否应验?”
耿询道:“历历皆验,如何没有?”
“请道其祥。”
耿询又是想也不想,道:“昔日周昭王时,有五色云气贯入紫微。其年昭王南狩,不意被楚以诈献胶舟,遂溺死于汉阴,此一验也。汉高祖未发时,隐于芒砀山泽中,常被吕后寻着,避到一处,又被她寻着。高祖惊问其故,吕后曰:‘你每到一处,皆有五色云气罩着,故能寻到。’后来范增劝项羽杀高祖。项羽道:‘吾已差人望其气,皆成龙文五色,此天子气也,急击之勿失。’后来高祖果然成了皇帝。此又一验也。梁永圣四年,庾季才对梁主说:‘去年八月太阴犯心中星,今年有赤气贯于北斗,恐有大兵入境。’不久后魏遣宇文护灭了梁国,杀了梁王,又一验也。还有张丰城的剑气,卞和荆山的王气,此皆载在史书,斑斑可考,非妄诞之言,望陛下审察。”
炀帝略思,道:“古来帝王称贤称圣,未有过于伏羲、神农、尧、舜、禹、汤、文、武者,何不闻有什么天子气的?偏是后来的有许多祥异?”
耿询道:“古来圣帝明王,皆有祥瑞,但不定是天子气耳。故伏羲时,有龙马负图于河;大禹时,有神龟献书于洛;尧舜时,蓂荚生于阶下;文、武帝时,凤凰鸣于岐山。种种都是上天垂象,怎么会没有?”
炀帝道:“既然睢阳有天子气,说明那里要出天子。卿能望气,必能识人,朕就差你到睢阳去,察一察那个出世的天子,如何?”
耿询道:“气虽见,其人未生,何处去寻?”
“他到几时方生?”
“自古明良之兴,皆以五百为期。以此度之,五百年后,当有真人生于此地。”
炀帝听了,忍不住大笑道:“卿太过虑了!五百年以后的事情,就这般着急?”
耿询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望陛下修德为善。”
炀帝笑道:“人生宇宙间,一岁之中,也不知有多少变迁,况五百年后的事,如何算准?或许朕后世子孙徒都于此,也是有的。”一抬手道:“下殿去吧,不要替古人担忧了。”
耿询看左右的宫人都在笑他,竟羞得脸红,连话也没说,退出朝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