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泱正端坐在元德殿中,荀启引着娄玥进来后,便转身关上殿门出去了,偌大的元德殿在烛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空荡与荒凉。靖泱拿着从娄玥府中带回来的银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银壶看着,听到殿门被打开的声音后方才微微抬起了头,可是只是瞟了眼走进来的娄玥,又将目光转回了银壶上。
“不知王上,深夜传唤微臣前来所谓何事?”娄玥虽然心中早已知晓靖泱传自己前来的目的,可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是千古不变的为臣之道。
靖泱眼下也不想揣度娄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了,转动着银壶说道:“这酒中下的是千日醉!”说罢,握住银壶的壶耳缓缓地将壶中的酒倒了出来,清澈的酒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着一丝丝的光亮。
对于千日醉这么有名的毒药,娄玥自然知晓,中毒后无药可解,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便会身亡。但是娄玥拿捏不准靖泱这句话的意图,所以也不接话,只是冷冷地看着靖泱。
“千日醉!”靖泱似乎本也没有想着娄玥回答,只是微微顿了片刻,又接着苦笑一声,说道,“昊王当真是够狠,竟不留一点后路,”说罢抬起头与娄玥四目相视,眼中却多了一份凄凉,“寡人从小就不受父王疼爱,昊王叔待我极好,其实在寡人心中,一直将他视为半个父亲!他要什么,只要是寡人能力范围内的,寡人都给了。寡人待他一片真心,为何他要如此对寡人。”
纵使靖泱如何的言辞真切,娄玥只是淡然地看着他,眼中没有丝毫情感的流露。靖泱看着娄玥的神情,突然冷笑着说道:“你不信?你不信寡人曾是真心待他?”接着因为激动,靖泱竟直接将手中的酒壶直接砸向了娄玥,因为娄玥站的比较远,酒壶并没有砸到娄玥的身上,伴随着清脆的响声,酒壶在娄玥身前不远处碎了,壶中原本还有的半壶酒洒落了一地。这酒壶看起来好像是银制的,其实只是在磁壶外面涂了一层银粉而已,这也是为什么壶中的酒被下了毒,而银壶的颜色却没有丝毫的改变,昊王当真是别出心裁。
娄玥似乎是料准了银壶砸不到自己,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只是在银壶落地的瞬间,眉角微微跳了跳,旋即又恢复了开始的云淡风轻。
“还是你根本就不信寡人也是有心的,也是有情感的,也是有血有肉的!针扎在寡人的身上也是会痛的!”随着银壶的落地,靖泱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娄玥,激动地说道,声音越来越大,一连番的话语结束后,竟在元德殿内产生了阵阵回声。
待靖泱话语落后,娄玥表情依旧没有丝毫变化,眼中的神情依旧平静如水。半晌后,娄玥缓缓地向前走了两步,微微弯下腰拾起了地上一片碎掉的壶耳,接着缓步走到靖泱身旁,躬身边将壶耳放在桌子上,边说道:“微臣信不信无关紧要,只要王上自己信就可以了。”一席话说的极平静,不带任何感情。
娄玥放下壶耳后就要收回手,靖泱却一把抓住了娄玥的手腕,用力往自己这边一拉,娄玥一时没有站稳,直接跪在了地上。
“若说无情,你与寡人不相上下,”靖泱身体微微前倾,嘴角竟勾起了一抹笑意,凑在娄玥的耳边低声说道,“寡人与你同道中人!”话语中竟充满了戏谑的成分。
娄玥一把甩开了靖泱的手,身体朝后挪了挪,顺势跪坐在地上,看着靖泱,原本平静的眼中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嘴角也勾起了一抹笑意,冷冷地说道:“多谢王上抬爱,微臣一定尽心竭力,定当不辜负王上青睐。”
靖泱死死地盯着娄玥,却怎么也看不穿娄玥心中到底在想着什么,眼中的神情也逐渐暗沉下去,顿了片刻方才说道:“寡人坐拥江山,却只能在你面前方能表露心迹!”说罢微微顿了顿,笑着继续一字一顿地说道,“若是哪一****不在了,寡人一定会伤心的。”
“那到时还望王上节哀顺变。”娄玥冷声答道。
一语落,四周又陷入了寂静。
靖泱收回了目光看着桌上的壶耳,思索片刻后,神态语气都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朗声问道:“昊王意图毒杀寡人,篡夺王位!爱卿以为该当如何?”一恢复到往常的样子,靖泱就习惯性的称呼所有臣子为爱卿,便是他内心中最忌讳的娄玥也不意外。
对于什么样的称呼,娄玥都能坦然接受,因为他向来只关心谈话的内容。
娄玥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靖泱此刻摆明了是想要试探自己。“意图弑君夺位,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必要严惩不待。”娄玥缓声说道。
“哦,”靖泱似乎是来了兴趣,挑了下眉,追问道,“如何严惩呢?”
“满门抄斩!”娄玥一字一顿地说道。
靖泱听罢,心中倒吸了一口凉气。其实靖泱心中早就有了打算,如此一问不过是了解一下娄玥的心中所想罢了,看看娄玥是否已经知道当年的娄氏灭门一案昊王也参与其中。听到娄玥回答的如此斩钉截铁,丝毫没有半分顾念他与靖言的私交之情,靖泱心中猛地一怔,看来娄玥已然知晓了。
娄玥看到靖泱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冷笑一声反问道:“怎么,王上不忍?”
靖泱嘴巴微微动了动,可是并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娄玥。灭昊王满门肯定是不可能之事,毕竟自己不想落下一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对于靖泱的心理活动,娄玥早就看穿了,“其实若是王上不想被外人说成刻薄寡恩,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娄玥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地笑意,语调一转说道。
靖泱听罢,转过头看着娄玥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更是拿捏不准娄玥到底在想什么。
“愿闻其详。”靖泱缓声说道。
娄玥转动着手指,嘴角的笑意更淡了,目不转睛的望着靖泱,似乎将靖泱看穿了似的,这种眼神使靖泱感到很不舒服,就像当年一样。
半晌,娄玥嘴唇微动,收回了目光,轻声说道:“王上心中已然清楚,又何必借微臣之口再说一遍呢?!”
靖泱微微一怔,旋即笑着说道:“果然,还是爱卿懂我!既是如此那就有劳爱卿走一趟了。”靖泱说罢,将桌上的酒杯缓缓推到了娄玥的身前。
娄玥盯着酒杯中的酒,眼中神情微微一变……
看着昊王在荀启与孟攸的陪护下回到府中,靖言便知道一切皆成了定局。果然不出靖言所料,不过片刻之后,靖泱便来了,屏退了下人,靖泱与昊王在房中说了许久,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知道出来时靖泱面色很是难看。
看着所有人都回去后,也没有着人来将府邸包围或看管起来,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可是躲在房中看着这一切的靖言,却知道什么都变了!之所以不派兵包围,是因为大家都是聪明人,所以也用不着多次一举罢了。
靖言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来到了昊王的房门前,房中的蜡烛正亮着,昊王显然没有休息,不过如今任是谁怕都睡不着了。
靖言在门前微微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似的,缓缓抬起了手,轻轻敲响了房门。
昊王起身打开了房门,看到是靖言,先是一惊,眼中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神色,不过旋即又暗了下去,也没有多说,微微侧过身让靖言进了房后,便将房门关上了。
“怎么还没有睡呀!”昊王回身坐了下来,轻声问道,可是目光却始终没有正视靖言。因为原想着今夜的计划,怕靖言前去会横生枝节,所以方才让靖言呆在家中,不过靖言向来就听话,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哪儿都没有去。
靖言嘴巴动了动,可最后只是轻轻点了点头,道了声“嗯。”
诚如娄玥所言,尘埃落定后便不需要再去追究对与错,因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就像现在,任何质问都无异于伤口上撒盐,徒增伤痛罢了,靖言心中想罢,眼中闪过一丝哀伤,可是转瞬即逝。
“父亲,可还记得儿时第一次教孩儿骑马的场景?”靖言微微收拾了脑中的思绪,做出一副平日里无忧无虑的样子,抬起头看着昊王笑着说道。
昊王听到了靖言的话,脑海中立马浮现了靖言骑马的画面,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真心的笑意,“那时你死活不肯上马,”昊王想着过往,语气中竟有了一丝欢快,“为父不知道多头疼!你身为为父的儿子,怎么能不会骑马呢?这传出去不是个天大的笑话!”昊王说罢,拍了拍腿,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
靖言也接过话来,继续说道:“父亲不知道,就是为了在您面前骑好马,孩儿暗中嚷着吴伯教我,都不知道摔了多少跤?!”靖言说罢,还做出委屈的样子。
“傻孩子,我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吴高还是我暗中特意安排他来教你的,”昊王笑着说道,“那时你每天摔的青一块紫一块,还是我每天晚上趁你睡着了,偷偷给你擦药酒了,要不然怎么可能好那么快!不过那时你睡觉可真沉呀!”
靖言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说道:“我是说怎么每天早上起来,身上都有一股药酒的味道。”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
许久没有像现在这般聊天了,靖言与昊王尽情地回忆着过去的种种,一时间似乎忘记了一切,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说说笑笑,蜡烛不知不觉中都已经烧掉了一半了。
突然房门被敲响了,靖言与昊王都是一惊,眼中皆是流露出了一丝恐惧的神情,缓缓地回过头看着门上映出的身影。
“老爷,”下人又轻轻地敲了一下门,说道,“安国君来了。”
昊王的手止不住的颤抖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有些煞白,喃喃自语道:“终究还是来了。”
靖言只是微微低下了头,默不作语。
下人在门外看着门还未打开,用眼角瞟了眼娄玥与娄玥身后的荀启,抬起手又要再次敲门时,却被娄玥制止了,娄玥轻轻摇了摇头,侧过眼看了眼后方,示意下人现行离去。
下人只是微微顿了顿,便作揖后离去了。
娄玥安静地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突然停止的欢笑声,眼中竟也闪过一丝落寞,不过却似乎并不急着进去。一时间屋里屋外都是寂静一片。
昊王微微侧过头看着靖言低垂的眉角,心中猛地一颤,看来你竟早就知晓了,心中顿时又是一阵欣慰,却又伴随着一阵唏嘘。
“照顾好你母亲,”昊王突然朗声一笑,拍了拍靖言的肩膀,说道,“不要走错路,回玉罗关后就不要再回来了。”昊王的声音依旧沉稳,可是言语中却满是悲凉。
靖言嘴巴微微动了动,终究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接着猛地转身,紧紧地将昊王抱住。
昊王一时间愣住了,半晌方才回过神来,鼻头一酸,眼眶就红了。
“不知不觉间,我的言儿竟已长这么大了!”昊王也狠狠地抱住了靖言,“为夫一把都快抱不住了。”昊王边说着边轻轻拍着靖言的背。
不知又过了多久,昊王松开了手,轻轻推开靖言,看着靖言红红的眼眶,昊王心头又是一阵酸痛。昊王强做欢笑,用手捏了捏靖言的脸庞,恰如儿时一般,语气慈爱地说道:“男儿有泪不轻弹,你是本王的孩儿,更是不能掉眼泪。知道吗?”说罢微微一笑看着靖言,眼中竟多了一丝期许,靖言看着同样眼眶红润了昊王,深深吸了口气强忍住随时可能落下的眼泪,嘴角动了动可是终究还是没有笑出来,只是用力的点了点头。
“好了,”昊王又用力地拍了拍靖言的肩膀说道,“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你下去吧!”
靖言缓缓转过身,腿像是灌了铅一般,每走一步都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靖言的手缓缓伸向门闩上,一只手扶在门上,只听‘咯吱’的一声轻响,门被打开了一条缝隙,可是靖言的手却停住了。“父亲,若有来世,我还要做您的孩儿,到时您还要再教孩儿骑马,可好?”靖言猛地回过头,看着昊王,轻声问道,语气中满是期许。
昊王原本稍稍镇定了些神色,突然听到靖言的话语,浑身猛地一颤,有些花白的头发在烛光的照射下显得格外沧桑凄凉,丝毫不见往日的风采。
“好!”昊王微微闭上红红的眼睛,点了点头,轻声答道。
“一言为定。”靖言看着昊王慈祥地面容,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的语气保持着轻快的语调,可是眼中却早已噙满了泪水,虽然隔得这么近,却有些看不清昊王的神情了。
靖言缓缓回过头来,似乎是用尽了所有力气,猛地将门打开了。
一阵寒风吹了进来,阵阵寒意,桌上的烛火晃了几晃,终于还是恢复了平静。
靖言看着呆站在门前的娄玥,在月光下,他的神情依旧冰冷如水,只是在门被打开的瞬间,眉角微微跳了跳,旋即又恢复了平静,冷冷地看着房内。
靖言微微转头,目光落在了娄玥身后的荀启身上,或者说是荀启手中端的木盒更为恰当准确。
靖言盯着荀启手中的木盒看了片刻,终究还是收回了目光,再看着娄玥之时,却发现娄玥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感,像是同情,却更像是一种感同身受的悲凉!
靖言想像平日一样微笑着打过招呼,可是嘴角动了动却终究挤不出一丝笑容,最后只是抬头看了眼天空中的月亮,缓缓转过身离去。
娄玥微微侧过头瞟了眼靖言离去的身影后,又慢慢回过身接过荀启手中的木盒,拿的极其平稳,对荀启点了点头后独自进了房间。
娄玥进入房间后,荀启方才关上了房门,等候在门外。
听到了关门声,昊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从上往下扫视着娄玥,最后目光落在了娄玥手中的木盒上,苦笑一声说道:“没想到这最后一程竟是你来送我!”
娄玥并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昊王,将手中的木盒缓缓放在了桌子上,接着打开了木盒,取出了放在木盒中的酒杯放在了桌子上,接着坐在昊王的对面。
“本王当年果然没有看错人,”昊王看着桌上的酒杯,朗声一笑说道,“从那么多公子中挑中了他!一手扶持他上位,他也确实没有让本王失望,够狠够毒,像极了三哥!”
娄玥安静地听着昊王的话语,像是木偶一般,面无表情。
“只是本王真的不甘心,”片刻之后,昊王声音突然沉了下去,话语中多了一丝沧桑感,继续说道,“二十年前,本王没有输给三哥,如今却输给了他儿子。”
“王爷错了,”娄玥突然缓声说道,话语竟有些轻快,与这沉重的氛围很是不搭,“您没有输给王上,”昊王听罢,猛地抬起头,望着娄玥似笑非笑地眼眸,心中一惊,娄玥嘴角勾起了一抹很淡的笑意,身子微微前倾,放低了声音接着说道,“您输给了我。”
昊王眼中闪过一丝震惊的神情,这种感觉那么熟悉,可是一时间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儿见过这眼神,“你到底是谁?”昊王沉声问道。
娄玥取下了肩上的披风,大红色的新郎服饰在这昏暗的烛光下显得格外耀眼。
“二十年前,您折在我祖父手上,”娄玥嘴角的笑意更淡了,缓缓转动着手指,接着说道,“二十年后,您一样折在我娄氏一族手上。”
一语吧,房中顿时陷入了寂静,昊王的眼中闪现出一抹恐惧的神情,死死地盯着娄玥,仿佛见到鬼魅一般。
房中的烛火依旧或明或暗的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