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太阳才刚刚冒出来,云曦便睁开了眼睛,“青儿。”云曦刚从床榻上起来,就唤着青儿前来梳洗更衣。
“公主,这时候还早着了,怎么今儿这么早就起来了呀!”青儿从壁橱之中拿出一件衣服说道。
云曦想着今日娄玥要来,心情格外的好,眼角处都洋溢着快乐的神采,她转头瞟了眼青儿手中拿着的红色百褶裙,摇了摇头,说道:“这件不好,换我那件翠绿色的长衫!”
青儿原本还有些睡意朦胧,听了云曦的话一下子就清醒了,自从侍候云曦开始,一向是自己拿什么云曦就穿什么,今儿是第一次听云曦自己指名要穿什么衣服,而且这翠绿长衫,云曦每年都会专门命尚衣局制作一件,样子都是一模一样的,可是却从来都不穿,“公主,怎么今日要穿这翠绿衫呀?”青儿转身将手中的衣服放回壁橱,然后又从最上面的一个盒子中取出了翠绿长衫。
云曦只是微微一笑,看着青儿手中的翠绿长衫说道:“只应翠绿迎人意,岁月功名正好看。”
青儿吐了吐舌头,虽然听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但是从云曦这久违的笑容中,大约也猜出今日云曦的心情极好,也没有多说,帮云曦把衣服穿好,洗漱完毕后,云曦端坐在化妆台前,注视着铜镜,说道:“我记得前不久好像新得了一枚绿色流苏珠钗,可还在?”说着就要打开珠宝盒来找。
“奴婢帮您都收着了,”青儿笑着回答道,接着就打开珠宝盒从中取了出来,递给了云曦。
云曦接过珠钗,放在手中端视良久,想到了小时候总是一身翠绿色的服饰佩戴着绿色流苏,那日也是,想到那日,云曦心中一沉,脸上的笑容渐渐逝去。
青儿却并没有察觉到,帮云曦梳完发髻后,从云曦手中接过珠钗,插在了头上,然后仔细端详了一下,大概是对自己的杰作很是满意,才说道:“公主,您看看。”说罢,拿起铜镜靠近云曦。
云曦仔细地端详着镜子中的自己,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盼兮,美目盼兮,一如从前,只是这心境已大不似往昔了,不觉有些失神。
“公主,今日为何突然想起穿这身衣服了,还打扮地如此精致,是要去见什么人吗?”青儿,边收拾着梳妆桌上首饰东西,边问道。突然,青儿想起,自从昨日娄玥走后,云曦便举止与以往大不相同,“莫不是因为安国君吧?”想到这里,青儿有些惊异地问道。
一听闻娄玥的名字,云曦猛地回过神来,眼中都有了神采,想到他就是自己的陽哥哥,云曦的嘴角扬起了一抹少有的笑意,脸颊一红,摸了摸两颊的青丝,却并没有回答。
没有回答就是默认了,青儿跟在云曦身边侍候已有五年了,云曦的脾气秉性多少还是摸得清楚一些的,虽然有些孤傲冷漠,可是内心中却是比谁都善良。待人温和,就是对待下人也是从不责骂。此刻,青儿透着铜镜看着云曦欢喜的神情,心中却泛着一丝忧虑。
“公主,奴婢有个故事想说与您听听解个闷,”青儿突然说道,“您看可好。”
青儿突然说要讲故事,这丫头向来古灵精怪,云曦听罢转过头来看了看青儿,点了点头说道:“闲来无事,你说与我解个乏。”
“诺,”青儿说着搀起云曦走到榻前,边走边说,“奴婢先前还未进宫之时,住的地方有个大老爷,那大老爷是我们那儿最大的财主,财主有个女儿,对这女儿宠爱有加,视为掌上明珠,”青儿偷偷瞟了云曦一眼,见她正专心地听着,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继续说道,“财主家还有一管家,这管家年轻有为,生的也是玉树临风。常言道,郎才女貌,日久生情,这管家与小姐日日相对,暗递情愫,后来终被老爷发现了。”青儿见云曦的脸色有些发白,知道她听懂了,“小姐终究没有嫁给管家,管家却因此失了工作。”
“你现在口齿倒是越来越伶俐了。”云曦知道青儿想要说什么,虽然知道青儿是好言相劝,可是被青儿一眼就看穿和说破了,面子终究挂不住,于是乎看着青儿冷眼说道。
青儿吓了一跳,连忙跪了下来说道:“奴婢不敢,只是,”青儿知道云曦不会真来怪罪自己,也知道她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心一横,接着说,“公主自小熟读诗书,道理懂的比奴婢多得多,既是如此,那公主应该明白有些人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比如……”青儿抬头看着云曦,只见她的脸色越发苍白,手也在发抖,想好的话终究咽回了肚子。
“比如说安国君吗?”云曦见青儿不说了,半晌后,自己说道,语气中充满了哀伤与不甘,“你起来吧!”
听到云曦的话后,青儿这才起身,走到云曦身旁,见云曦脸色不好,青儿赶紧倒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云曦轻轻抿了一口茶,脸色逐渐恢复了过来,这才自顾自地接着又说道:“吴国就像那个大财主之家,我便是这吴国的掌上明珠。”这话一点也不夸张,吴王虽有很多妹妹,这吴国也有许多公主,可是这云曦的地位绝对是无可撼动的,吴王对云曦的宠爱简直到了溺爱的地步,邦国斯交得来的宝物,凡事王后宫中有的这雅馨殿也必有,这宫中所有都知道这雅馨殿和合欢宫的差事一样都是一等一的重要。
“这掌上明珠就应呈于大殿之上,为一国之母。”青儿借势说道。
青儿所说句句属实,这国与国之间混战之事常有,并不存在永远的宿敌,昨日也许还在战场上打的你死我活,明日也许求亲迎亲的队伍就浩浩荡荡地出发了,即便是吴国与韩国也不例外,这姜泗(韩王)的曾祖母还曾是吴国的长公主。也正因如此,和亲娶公主成了国与国之间最好,也最常用的邦交手段了。
云曦现在内心烦闷极了,只是微微闭上眼睛并没有多说什么。
青儿知道云曦已经听进去自己刚刚说的话了,“公主,您的早膳还未用过,我去给您端过来。”
云曦抱起坐榻上的小靠枕,斜靠在坐榻上,轻轻点了点头。
青儿去了雅馨殿的小厨房,挑了几样吃食,有用荞麦和着玉米面做成的兔子状的小馒头,还有糖蒸酥酪,如意糕和熬的刚刚好的碧梗粥。
“公主,今儿早上新熬了您最喜欢的碧梗粥,”青儿将木盘中的食物取出放到了桌子上,对云曦说道,“才刚刚出锅,还热腾腾的了。”
云曦懒洋洋地坐了起来,无精打采的和刚刚起床时的神情简直判若两人,本来并不想吃,可是见青儿忙前忙后地准备,这才慢腾腾地走到桌前,喝了口粥,这粥素来是自己的最爱,可是今日吃来却觉得寡淡无味,只是喝了两口,便不再吃了。
青儿知道云曦心中烦忧何事,也没有多说,只是静静的站在一旁伺候。
“我吃饱了,都撤了吧!”云曦起身走到琴旁说道,“你也不用在此侍候了。”
“这如意糕是今日新作的,这糕点不怕冷着吃,奴婢就留在这儿了,您待会要是想吃了,还可以吃一块。”青儿见云曦没有说话,就将如意糕留下了,端着其他的吃食退下了。
而云曦,只是微闭双眼轻轻抚着琴,琴声悠扬淡然,可是若是细细听,却又夹杂着一丝让人无法忘怀地忧伤……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公主,安国君来了。”青儿引着娄玥进来,却见云曦正微闭双眼,抚着琴,轻声弹唱道。
听到青儿的声音,云曦睁开眼睛,娄玥正站在殿门口,殿外的阳光从门口投射进来,洒在了娄玥的身上,周围空气中哪些细小的灰尘也在阳光中跳动着,微风袭过,吹起了娄玥身后的流苏结,娄玥的眼睛也在这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澈。
云曦的眼中竟透出了一种别样的神采,脸颊也有些绯红了,只是呆呆地看着娄玥,时间仿佛都静止了。
“公主金安。”娄玥见云曦一直盯着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眼睛微微下瞟,躬身作揖道。
云曦回过神来,忙起身说道:“将军这边请。”然后对青儿点头示意后,又转身对娄玥说,“今日为何这般晚。”
“今日,弹奏完毕后,碰到了王上。”娄玥回答道。
一听到靖泱,云曦的心中一惊,连忙一把拉住娄玥的衣袖,关切地上下前后仔细地瞧了一边说道:“王兄?王兄没有为难你吧!你没事吧!”
“我这不是好好地站在你面前吗?”娄玥见云曦如此关心自己,心中很是感动,望着云曦的眼睛回答道。
云曦听罢方才舒了口气,坐在娄玥身旁接着问道:“那王兄找你何事?”
“王上不过是关心关心王后的病情罢了!”娄玥微微一笑答道。
“哦,”云曦这下子才真正的放下心来,婉儿一笑回答,接着看了眼娄玥,顿了顿,摇了摇嘴唇,最后才慢吞吞地接着问道,“陽哥哥,这么多年你是怎么过的呀?”
娄玥听了此语,脸上顿时没了刚刚的神采充满了忧伤,似是陷入了回忆,眼眶也有些红润,只是看着云曦,没有说话,可是就是那淡淡的眼神,似乎就是一种无声地控诉,诉说着这些年的不易,这些年的痛,这些年的不甘,还有这些年的仇恨,房中一时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之中……
云曦顿时觉得自己问错话了,嗫了嗫嘴刚想说话,可是娄玥却张开嘴说道:“这五年来,我唯一坚持的一件事情就是活着,活着而已,”娄玥的声音低沉而又绝望,“醒着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全都浮现在我的眼前,那滚落一地的头颅,那染满鲜血的刑场,那时我的眼中全是红色的,天也是红的,”娄玥声音越来越空灵,“那时,我每天临睡前总希望这一觉便不要再醒来,可是睡梦中那些场景却依旧如此清晰,全是血,全是血,在我的眼前,挥之不去。后来总算是渐渐习惯了,习惯了这些红色。”
云曦的眼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原来这五年对娄玥而言活着才是最痛苦的,这是何等悲伤的实事。
“如何方能不殇?”云曦望着娄玥那充满悲伤的眼睛问道。
“假寐之时,方能不殇。”娄玥转动着手指回答道。
醒着与睡着都无法摆脱这无休无止的痛苦,只有装睡时才能获得片刻的宁静,云曦扑到娄玥地怀中紧紧地抱住娄玥,任眼泪打湿了娄玥的胸前的衣襟,娄玥只是轻轻地怕打着云曦的肩膀,眼中噙着泪,微微抬起头笑着说道:“这些画面曾无数次出现在脑海之中,原以为不会有勇气说出,没想到今日说出来了,才发现,原来那些日子也没有想象中那般难熬。”
“陽哥哥,以后有我陪着你,再也不会离开你了。”云曦小声的说道,可是声音却有些呜咽。
娄玥并没有说话,听着这话娄玥眼中闪过一丝落寞,脸上的神情也沉默了。
“公主,今日想弹何曲?”娄玥扶起云曦,转身走向琴旁说道。
云曦并没有意识到娄玥刚刚神情地变动,只是跟在娄玥身后,说道:“弹儿时常听得佩兰吧!”
“诺。”娄玥坐下,手指轻轻地在琴弦之上跳动着,婉转悠扬的声音顿时充满了整个宫殿,云曦如儿时一般,双手托腮,蹲坐在一旁,仔细地听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娄玥从宫门出来,魏启颖早已等候在侧,这时,靖颖也缓步朝着宫门走来。
此次,靖颖进宫一来是许久没有见云曦了,想来看看云曦,二来,听闵王爷说王后近日好多了,也想与云曦一道去看看王后。其实王后素来待人和善,靖颖先前也常与云曦一起到王后宫中闲坐,先前王后病时,她入宫一次,可是,王上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王后养病,所以也就没见到,正好今日,来看看。可是谁曾想竟在宫门口与娄玥碰上了。
想到上次靖泱说的话,靖颖虽是气的牙痒痒也只是狠狠地瞪了娄玥一眼,便大步朝宫中走去,可是,只见没走两步,又赶紧回过身朝外小跑出来,一个跨步,钻进了娄玥的马车上。
娄玥正站在马车旁打算上去,却见靖颖跑了上去,正一头雾水,突然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安国君,您这是回去的呀?”只见熙子廷正走了出来,见到娄玥作揖说道。
“熙护卫,这是要上哪去呀?”娄玥一见到熙子廷,再想到靖颖的举动,猜的八九不离十了,只是微微一笑,点头问道。
“王上,命我出宫办点差事。”熙子廷回道,说着从手中拿出一木盒,说道,“王上听说,阮相这几天老寒腿有些发作了,这是刚刚新得的活血丸,命我送到丞相府中去。”
娄玥微笑着点点头,说道:“阮相三朝元老,劳苦功高,是我们后辈晚生的榜样,”微顿了顿,朝马车上瞟了瞟,接着说道,“熙护卫,不如同车,我送熙护卫前去。”
靖颖在车中听到娄玥的话,心中暗骂,急的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今日要去见王后,所以穿的是女装,若是此时被熙子廷认出来,那可不好。这时熙子廷回答道:“多谢安国君美意,丞相府不远,且安国君的府邸与丞相府并不同路,所以就不劳烦安国君了。”
娄玥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就不勉强熙护卫了。”
“那我就先告退了,”熙子廷说道,“王上准了我半天假,难得出宫,给阮相送完活血丸,还可四处逛逛。”
娄玥见熙子廷如此真性情,也是打心眼里喜欢,笑着点头,伸出一手做出请的手势说道:“请。”
从马车的窗子见到熙子廷离去的身影,靖颖这才跳下马车,看了娄玥一眼,转身边走边说:“马屁精。可是人家丞相不在,你说了也没用。”
“你,”魏启颖听到靖颖的话语,气愤的抬起手指着靖颖想要和她辩论,却被娄玥拦了下来,对着靖颖的身影说道:“郡主慢走。”
“一句真话而已,何必动怒呢?”娄玥坐上马车后对魏启颖说道。
“她刚刚说的并不是事实。”魏启颖对于靖颖说娄玥‘马屁精’,还是耿耿于怀。
“于她刚刚所听而言,确实可以得出这一结论,”娄玥转动着手指说道,“她说出来了,到说明她还是个真性情的女子,有意思。”娄玥想着刚刚靖颖的神情竟笑了起来。
魏启颖越来越搞不懂娄玥了,索性不再说话。
马车行驶到了街角处,娄玥轻轻掀起窗帘,看到了街角处那家卖糖葫芦的店铺。
“停车,”娄玥放下窗帘突然说道。
“怎么呢?”魏启颖见娄玥突然要停车,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急忙问道。
“今日闲来无事,你陪我四处走走吧!”娄玥想起出宫前,云曦突然说道,‘明日进宫带支糖葫芦吧,我想吃糖葫芦了’,想到这里,嘴角竟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魏启颖跟着娄玥来到了街角处的小店,只见这家小店子一半放着糖浆一半放着山楂果,与别处串好的糖葫芦不同,这儿要自己选果子,选好递给做糖葫芦的老伯伯,他现做的。
娄玥却像很熟悉似的,直接蹲在装满山楂的簸箕旁认认真真地挑起了果子,看的一旁的魏启颖一愣一愣的。
娄玥蹲在那儿,一个一个地挑的很仔细,一脸专注的样子,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间才挑完,挑好的果子都是差不多大小,红红的,挑完后很熟练地将果子递给了一旁的老伯,老伯接过果子后,便开始做糖葫芦了,黄黄的糖浆均匀的沾在果子上。
“老伯,多放点糖浆,不沾蜜。”娄玥叮嘱道。
“好叻,”老伯笑盈盈地看着娄玥,接着说道,“许多几年前,有个小孩隔三差五的就来我这儿买冰糖葫芦,他不像别人随手拿了就让我做,每次来都蹲在簸箕旁认认真真的挑选着果子,挑完给我后总不忘叮嘱一句‘多糖少蜜’,然后睁着大眼睛看着我做,笑的很灿烂,他这一来就连着来了八年,”老伯说到这里,突然顿住了,看着手中的冰糖葫芦,叹了口气方才接着说道,“可是后来有一天他来了,买了支冰糖葫芦,还是很认真地挑选,还是很认真地叮嘱,还是很认真地看着,可是不笑了,我做好了,他付了钱却没有拿糖葫芦,只是和我说‘老伯,我以后不会再来了’,便转身离去了。”
老伯说完,手中的糖葫芦也刚好做好,一个个红色的山楂上沾满了糖浆,晶莹剔透漂亮极了,娄玥伸手入怀想要取钱,一摸一个空,才想起来已不是儿时,现在出门随时都有魏启颖跟着,自然就不用自己带钱了,想到这里,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
转头朝魏启颖伸出手,魏启颖见状忙取出银子放在娄玥的手中,就在转头的一瞬间,娄玥看到旁边的驿馆门口停着许多的车马,最前面的车马上还插着一面大旗,赫然地写着‘陈’,娄玥的眼中闪现过一丝诧异,低声自语道:“这么快!”眼中充满了失落与感伤。
“那孩子现在,应该也如公子这般年岁了吧!”老伯望着娄玥笑着说道。
娄玥微微一笑,朝老伯点了点头,并未多言,将碎银放在老伯手中,却并没有接过糖葫芦,只是轻声说道:“老伯,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说罢,转身离去。
老伯愣在了原地,这一幕仿佛回到了五年前,那天那个小男孩也是用这种语气,也是眼中充满悲伤,也是转头后,再未相见。
这一刻恰如当年,阳光正好,一阵微风吹过,似乎还能闻到当年的花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