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贪婪
在阿郎回到戈达斯城的前夜,他怎么也无法入睡。身体下的木床嘎吱嘎吱地响,老祭司的呼噜打得惊天动地,可爱的呼吸轻微而均匀。简陋的石屋外,风掠过森林,卷起阵阵松涛,那是树木像海浪一样在起伏。
阿郎悄悄地披起衣服走到空地上,整个侏儒城一片静寂。只有守在城墙上的哨兵为了防止野兽而点起的火堆在噼啪作响。浩渺的夜空上闪烁着无数星星,没有月亮,偶尔有黑色的阴影展开扁长的羽翼悄无声息地飞过,那是惯于在黑暗中飞行的蝙蝠和猫头鹰在寻找猎物。
阿郎总感到肚子里有一股压抑不住的气体在蠢蠢欲动。他也知道这缘于可爱接受了侏儒王子的求婚。他变得沉默而沮丧,肚子里的这股气也让身体无法舒服地进食和睡眠。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现在也没有师傅可以求教。他全神贯注凝望着夜空那亮晶晶的星海,内心在深深地祈求:“大神啊,我知道您在那里,请救救我吧,为什么我会为了一个女人而这样地痛苦和难过?”
亲爱的雪山神女,再次降临在我在的面前吧,用你温柔和睿智的语言,度我驶出这爱的旋涡吧。
我明白这无望的爱只是一种执著,但我依然无法止住痛苦和忧伤。女神,赐我苦行与冥想的力量,让我与你一样,在痛中去爱,即使受伤,舔着伤口也要承受,并且欣喜地为爱痴狂。
他静静地坐在一块长方形的青石上,两手摊开放在腿上,就这样默默地一遍遍地向湿婆和雪山神女呼唤着,十分虔诚。他感到体内的嗔怒在渐渐平息,灵魂似乎正在渐渐融入那无垠而神秘的苍穹之中。
其实可爱也一直在半梦半醒之间。在狂欢的狩猎节上她将亲手磨制串起的象牙挂珠回赠了侏儒王子,从那一刻起她就发现小达罗毗荼人眼里跳动的火焰消失不见了,他变得沉默而寡言,在送行的晚餐上也无精打采。她隐隐猜测出一点原因,可是……
小达罗毗荼人的辗转反侧,她一直在观察,后来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发现阿郎已不在屋内,她身体颤了一下,马上爬起来。
外面繁星点点,一个清瘦的身影正在仰望天空。她走了过去,坐在小达罗毗荼人身边,看着这个年轻人微闭着双眼,竟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到来。她在那儿坐了一会,倦意来临,头微微一偏,靠在阿郎的肩上眯上了眼睛。
阿郎的脊背一震,可爱乌黑的发丝摩擦着他的耳垂,痒痒得难受,可他一动也不敢动。这是可爱啊,可爱就在他的身边。大神不在了,繁星也不在了,飞过的夜鸟也不在了,只有可爱在。可爱就真真切切在他的身边,芳香醉人,温柔可人。
阿郎就这样坐着,笔直地坐着,一直坐到露水打湿草鞋,群星退去,天边现出一抹鱼肚白。
那天早晨可爱对小达罗毗荼人说:“我喜欢你,可是你是外族人,我没有办法。”
“我不能像父亲和母亲那样,找不到家,我的家就在这儿,这儿有我的爷爷,还有朋友和蓝箭。”
“还有,他是王子嘛,将来就是酋长,我就是夫人,很威风的噢。”
“我会去戈达斯城看你,你可要招待我。”
“我们还是朋友,做朋友也很好呀,干吗非得做什么夫妻呢?”
阿郎许多年后还会记得,可爱歪着头的样子,和那在霞光里光彩夺目、单纯美丽的脸庞。
求求每天早晨都会有一张长长的采购清单,上面列有牛奶、鸡肉、水果等一串串的食品名字。小酋长的胃口越来越好,也越来越苛求,求求得变着花样去满足他。求求从生下来就看着母亲每天忙忙碌碌地在灶台边烹饪,耳濡目染,渐渐也有了一手好厨艺。母亲死后,她理所当然地成了厨房里的大师傅。
求求今年二十一了,这在当时可是个不小的年龄,可是她还没有求婚者。
求求也不急,因为老酋长说过,男人都花心。老酋长可比小酋长平易近人多了,也不天天喝酒。现在的小酋长天天大宴宾朋,喝得醉醺醺的,还到处追逐那些跳肚皮舞的姑娘。
求求带着两个女奴在毗湿奴广场边的集市上与来自巴比伦和埃及的商人们讨价还价,挑选着餐桌上的麻布和喝酒用的牛角杯。毗湿奴广场是戈达斯城最繁荣的地方,达罗毗荼人在这里贸易、娱乐和祭祀。
求求要在午饭之前赶回酋长官邸,后面的女仆拿着几只鸡,赶着一只羊,还牵着两头牛,牛背上驮着布匹和来自巴比伦的用葡萄酿成的一种红色的酒。
她们横穿过毗湿奴广场,太阳毒辣地照在青石板上。游手好闲的人们大都躲藏在树荫和房屋的阴影处,只有一群光着上身的孩子在宽阔的场地上跑来跑去。
孩子们从集市上捡来菜叶和烂水果,然后向广场中央祭台下面的大木笼子里掷去。那里面是犯了错的奴隶,个个蓬头垢面,衣不遮体,像野兽一样地争抢着扔进木笼里的烂菜叶。有些发了霉的水果正击中自己的脸,他们就伸出干渴起泡的舌头去舔食。孩子们哇哇叫着,比赛着谁掷得更准确。每当那些烂瓜果和菜叶在囚徒的脸上开花后,他们就会哈哈大笑,快乐得又拍手又跺脚。
求求皱着眉想快步从那里经过,因为木笼里又脏又乱,挤着十几个奴隶,散发着一种刺鼻的臭味。
这时从囚笼深处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奴隶们停止了抢食,纷纷退到一边。
一个高大的雅利安人奴隶跳到前面,双手有力地抓住木栏,目光炯炯地望向求求。
求求吓了一跳,加快了脚步想快点离开。可走了几步后她忽然又一愣,返回到木笼边上,透过孩子们掷在那头上的水果皮和披散的乱发,她看到了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睛。
求求大踏步地赶上前面的女奴,从牛背上取下一罐鲜奶。然后她小跑了几步,到广场的水井边打上来半桶清水。
她费力地提着水桶来到木笼边上,踩着一块河石高高地踮起脚,将清水从笼顶倒下。
大强蹲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仰面让清凉的井水从头顶一倾而下。然后他睁开眼,瞅着那个胖胖的女人咧开嘴笑笑。那个女人气喘吁吁地把水桶放下,又抱起一个泥罐,重新站在河石上,同样温柔地对他笑笑,说:“卡撒。”达罗毗荼话意即张口。
大强张开嘴巴,又甜又鲜的牛奶落在舌头上,像来自天外的甘露。大强贪婪地喝着,突然觉得有一点点微咸。大强睁开眼,见头上方的女人,满是怜爱的眼里滴下一颗晶莹的泪。
此时的官邸里小酋长刚刚醒来,他肥胖的身体压得那个娇小的波斯舞娘差点窒息。那个很讨他欢心的女人给他更衣洗脸,然后与另外的女仆费力地把他搀扶到前厅的虎皮坐席上。小酋长气喘吁吁地坐在那儿喘了一阵气,抓起一个苹果啃了一口又狠狠摔下,他狠狠踹了波斯舞娘一脚,训斥:“早点就不能换点花样吗?”
看着女人狼狈地跑向后厨,小酋长闷闷不乐。当酋长已经三个多月了,该吃的全都吃过了,该玩的也全玩过了,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让他感到刺激和新奇。他变得越来越胖,酒量也越来越大,同时脾气也越来越暴躁。
二祭司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小酋长也开心起来。二祭司总有各种各样的奇思妙想,能满足小酋长的好奇和需求。他能从巴比伦找来最好的肚皮舞娘,也能从游荡商人那里交换回许多稀奇古怪的玩具。
小酋长对二祭司说:“难道我们再也找不到一些皮肤白白、高鼻梁、胸大大、屁股鼓鼓的姑娘了吗?”
二祭司摸摸后脑勺:“首领,戈达斯城里有点模样的姑娘你都见过了。”
“那就到外面去找嘛!”
“是,首领,已经让人出去寻找了。”
小酋长说:“快呀,你要让我闷死啊!”
二祭司连连点头:“不会不会,让首领开心是我的责任。”
他沉吟了一声:“噢,首领,大祭司回来了。”
“阿郎啊,他失踪有一段日子了,跑哪儿去了?”
“他是被侏儒人送回来的。”
“侏儒人?他们这回送什么贡品了?”
二祭司变得活跃起来,他说:“这回他们送了金盘和金碗,据说侏儒人在自己城墙外的河里发现了金沙。还听说他们的小酋长最近要娶亲,那个新娘子是个蒙古利亚人的后代,漂亮得不得了,个子高高,小脸尖尖,不胖不瘦,不仅在侏儒族里难见,就是在附近各种族的美女中都是难得一见。”
“噢!”小酋长的眼睛立刻亮起来,“有这么回事?让阿郎来见我。”
二祭司嘿嘿一笑,“首领,什么意思?”
“我问问阿郎嘛。”
二祭司诡异地望着小酋长:“就问问?”
小酋长迷惑地望着二祭司:“你有什么想法?”
二祭司说:“让首领快乐是我的责任。我是想说,首领想不想得到侏儒人的美女和他们的金沙?”
小酋长连连点头:“想啊想啊,怎么会不想呢!你有什么办法?”
二祭司把嘴巴凑到小酋长肥大的耳垂边一阵嘀咕。
小酋长似懂非懂地抬起头问:“这样行吗?”
二祭司肯定地说:“首领,只要你想得到的,我就一定想办法让你享受。”
小酋长大喜过望,连连拍他的肩:“好好,我相信你,上酒,上酒。”
2.鸟王
阿郎此时正在自己的住处收拾有些破败的院子,老祭司走后茅屋前长出了荒草,还有几支单薄的雏菊。黑虎在他的身边跳来蹦去,兴奋地追逐着草丛里的蚂蚱和飞蝶。阿郎用砍刀将一些藤萝和杂草除去,把一些木柴堆放整齐,院套里显得空旷和宽敞了许多,平整的碎石地面落出了本色。
他听到两声咳嗽,见到二祭司幽灵似的仿佛从地底钻了出来,脸上带着笑容凑了过来。
阿郎擦去额头上的汗珠,放下手中的活计,接过了二祭司手里的一块羊皮文书。那上面是由二祭司起草,小酋长署名的致侏儒酋长的一封信。
这封信写得热情洋溢,诚挚感人,充满了对两部落缔结天长地久的深厚友谊的愿景。全文如下:
尊敬的侏儒首领阁下:
首先致以诚挚的问候,祝你万寿无疆,身体安康。你的礼物也已收到,非常喜欢,也十分感谢你对我部落新任大祭司的照顾和接待,这充分表示了我们两部族的友谊牢不可破,比喜马拉雅山的岩石还要坚固。
我在接任父亲的责任与职务后,一直实行与睦邻友好的政策。希望在我的任期内能够续写与阁下的个人友情与交往,部族之间互通有无,多亲多往。
欣闻贵公子近日将行大婚,新娘德艺双馨,号称部落之花,十分仰慕。然公务在身,不能亲往观礼。为使敝人不留遗憾,也使敝国人民能一睹王子与王妃之绝代风采,现特恳请王子之盛典能移至戈达斯城举办,那将是敝国与敝城之千古荣耀,百姓之洪福,举世之为侧目的一大豪华婚礼盛况。
希望首领阁下一定接受我及我们部落的好意,以向各大部族昭示什么是和平和不分彼此。我们热切盼望你和你的家人及亲朋好友光临。苏摩酒已经斟满,音乐已经奏响,让我们点燃火把,在戈达斯城的广场上跳起为新人祝福的舞蹈吧。
诚挚欢迎光临,那将是我和我的城的无上荣幸,也将是我和我的大祭司及二祭司的一次热情待客的节日,你将品尝和体验到世界上最美满的最高规格的国宾级饮食与住所,王子与王妃也将度过一次终生难忘的蜜月之旅。
落款是达罗毗荼人之王,戈达斯城主小酋长。再下方还有二祭司的署名,中间留着一段空格,那是留给阿郎填上名字的地方。
阿郎兴奋得要跳起来,太好了,又能见到可爱了。他语无伦次地问二祭司:“这妥当吗?”
二祭司谦恭地说:“十分妥当,你作为祭司在侏儒部落受到热情款待,我们理当回报。而且,新的首领,不,应该叫王了。新的至高无上的王为了表现我们是印度河边最大的部落和城,借此机会向世界展示一下我们的软实力和规模,也是为了促进我们戈达斯城更为富裕与富强。”
阿郎高兴得摩拳擦掌,抓起二祭司递过来的笔匆匆署上名字,脸红扑扑地对二祭司说:“你真好,二祭司,你比我的师傅还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二祭司极其真诚地回答:“大人,为你和王服务现在就是我生命的全部存在意义。好了,我要回去复命了,你也准备好接待贵客的礼仪吧。”
二祭司走后阿郎兴高采烈地不知做什么是好,他跟着黑虎嬉闹了会儿,接着打扫院子,他要整理出干干净净的房屋来邀请可爱到家里做客。
正是午后时光,明晃晃的太阳忽然被几块乌云遮住了光亮。那云层有些低垂和零乱,而且在后面隐隐传来如雷声的呐喊和鼓点般的击打响动。
阿郎在近一阶段往往能看到神迹,或许有了湿婆的庇护后开了智慧之眼,有时候他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生活在凡人的还是在神的世界里。或许,这两者都存在,就如道路时而平行,时而交织地延伸向远方。
天空中的声音越来越临近和嘈杂,而且,开始降下散乱的东西。不是雨,而是一些零零碎碎的器物。黑虎被一块木头砸中了耳朵,惊叫一声逃回到了屋子里面。
阿郎一边用一只胳膊护住头,一边用另外一只手去翻捡那些掉到地面上的物件。这些东西奇奇怪怪,很多是女人的首饰,比如银制的头簪,金灿灿的耳环,还有镶着珠玉的小型梳妆箱。另外一部分是武器,折断的箭矢,绘着鹰头的旗帜,还有车轮的断轴等等。
如冰雹一样零零落落的这些器具在约十多分钟后停止了掉落,而太阳下面的嘶吼也渐渐变得低落。阿郎抬起头搭手仰望,心里琢磨:这可能就是传说的天神在打仗,但不知是神内部的争吵还是与魔鬼的较量。
就在这刻他看到了云层忽然分开,天空中有一团正在扭打的身影分开。一只羽翼折断了的大鸟长长地悲鸣了一下朝着地面成螺旋形坠落。而另一个身影洋洋得意地向上飞升,在他的肩上,一个满头长发的姑娘正在哭泣。
阿郎清楚地记住了那两张同时向下俯视的面孔。啊啊,这是两个有着天地之差别的容貌。一个美颜如天仙,一个丑陋如魔鬼。
那个洋洋得意,心满意足的就是个魔鬼。它有十个头,十个头都扛在一个如公牛般粗壮的肩上。每一个头都是巨齿獠牙,血盆大嘴,流着口水。它的眼睛像铜铃,眉毛像扫把,鼻孔朝天,耳朵像风扇。
它哈哈笑着,紧紧地把抱着的美女更抱紧一下,毛茸茸的手掌顺势在女郎丰腴的臀部上摸了一把。然后一溜烟儿地向着南方的大海方向逃去。
而愁容满面的那个美丽女人哭得跟雨中的海棠一样,她的眉毛弯弯的像半轮月亮,樱桃小嘴即使在生气时也红艳的像一颗欲滴落的朱砂。她无助地摘下能找到的身上的各种饰物,一点点地扔下,只为了能让寻找自己的情人不会迷失方向。
阿郎又惊又疑之间,魔鬼与美女已不见了踪迹。一声巨大的声响在身后响起,尘土飞扬,那只从天空中掉下来的大鸟跌落在院子的中央,挣扎了几下也没能站立起来,无力地伏在尘埃中。它的翅膀已经折掉,洁白的羽毛上血迹斑斑,利爪和嘴喙上也现出血痕,虚弱地气喘吁吁,昏暗的眼睛拼命眨动以保持还能睁开。
阿郎喝住了蠢蠢欲动的黑虎,飞快地从水缸里取了一大勺水,跑到了那只比普通鹰隼要大上五六倍的鸟王身边,一点点给它喂下。
那疲惫不堪、奄奄一息的鸟儿竟能开口讲话:“谢谢你,好心的人。我是鸟中之王遮多俞,虽然一杯水没有多么贵重,但是对于临死的我,它就是上天给我的人世间最后的琼浆玉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