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他一步、两步朝她逼近,渐渐的,她被迫退到了墙角。
她的脸如醉了酒似的,火红火红,她想就趁此告白吧,但是她是个胆小的女孩,自己太过平凡,又何曾让他多看过一眼,也许会失败的吧。
凝香深吸一口气。
失败就失败吧。
“我…我,因为,我…喜,喜…欢你…”她的声音如蚊子叫,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他并未变了脸色,反倒是舒了一口气,只是他反过来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说?”
她再次把脑袋深深的低了下去,这场失败的暗恋就这么结束了,他以婉转的问话非常客气的拒绝了她,凝香是这么想的。
“没有啊。”然后,她反倒是轻松了,敢于正面与他对视。
而董灿愈却冲她笑弯了眼角:“这句话应该我先说。”
她还没反应过来似的,附和着点了点头:“哦…哦…”
应该他先说,让他先说喜欢我,我抢了他告白时间,我…
等等!
凝香这才从雾里钻出来,目瞪口呆地重新看向他:“什么!”
“呵呵。”他勾起一抹嘴角,齿如瓠犀的样子一下把她迷住了:“你就是校周刊上一直发表微小说的学生吧,我每一期都会看,写得真的很好,我很欣赏你也很崇拜你,那会儿我还不知道你长什么模样,还特地向室友打听你的消息。结果,我一次次制造我们见面的机会,你为何见了我跑得跟脚底抹油似的,我…很可怕么?”最后的那句话,他瞅着她的眼睛,不知不觉脸红了。
她发誓:董灿愈真的是第一个她人生中会对着她脸红的男生。
他们就这么在一起了,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那时的他们,有忙不完的功课、写不完的论文、说不完的话题,他就像一轮太阳炙烤着所有生物,而她却平凡得只是一颗不出名的小行星,默默的围着他周转。
是的,她太平凡了,平凡到自卑。所有看向他们的眼睛,都充满着好奇与质疑。
大二那年暑假,她去了他家玩,见到了董凌薇——他的亲姐姐,她从始至终没有好好的看她一眼,一听到她会在他家住上一两天,她就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不过,没关系,因为她也不喜欢这个“姐姐”,甚至讨厌一切与董灿愈亲密接触的女性。
那时的自己天真到以为爱情是一块糖,只要揣在她兜里,就是她的。
三十四
董灿愈走的时候,她哭到没有眼泪。
医院里充斥着刺痛她双眸的白,她不忍去看,转过身去,迎面而来的正是董志坤曾经的男秘书,他毕恭毕敬的站到她的跟前。
“褚小姐,请节哀。我也不曾想事情会来得这么突然,董总的后事还未了清,哎,就连他唯一的儿子也…”
凝香未等他说完,缓缓的拖起沉重的脚步。
她不知道她要去哪里,或者说她该去哪里,也未曾想过她会独自一人来到太平间的门口,站了整整几个小时。
那时的自己在想什么呢。
眼前是银灰的大铁门,泛出一道道冰冷的光。
灿愈在里面么,他一定很冷吧,他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如果是的,那我该用什么方式回应他呢。
她常常会做梦,做到关于他的任何梦。
他的笑、他的话、他的吻甚至他的体温还残留在她的体内…
而最后梦的结局都是一样的:空旷的旧铁路,凝香倒下去的那一刻,似乎看到了他血淋淋的身体,无助地朝她伸出手臂,却被高大的火车硬生生截断。
……
“凝香,凝香,褚凝香…”
谁在叫我?
她有些不情愿地撑开眼皮,原来是蕾蕾正推着她的胳膊。
温蕾蕾见她醒了不禁责怪两句:“那么精彩的表演你竟然会睡着了,真佩服你。”
凝香忙坐直身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继续抬起头望向操场中央,师大几名尚在念书的男生们自发组织的一支乐队,正有模有样的唱着歌弹着吉他,那些洋溢着欢笑与稚嫩的面容,她却莫名的伤感起来。
“据说这支小鲜肉乐队名字叫‘Leader’,你看呀,他们的校园粉丝队伍真庞大,清一色统一着装和铭牌,哇。”蕾蕾在一边自我感叹着。
Leader,中文意思是:领袖。
凝香轻轻的笑了,能想出这名字的人,一定是很有头脑的吧。
“你好,我能坐这边么?”
喧闹的人潮中夹杂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凝香和蕾蕾同时望过去,蕾蕾突然失控的惊叫:“董…董灿…呜…”
凝香立刻捂上她的嘴,因为四周已经有不怀好意的眼光向她们看了过来。
秦漠并未察觉到什么,淡然自若地坐到了凝香身边的空位,望向载歌载舞的乐队少年们,不由得轻叹:“真是时光如驹呢。”
她还是第一次那么近距离的看着他的侧脸,却止不住的心跳,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那双眼睛如坠入星河的夜空。
心脏蓦地提到了嗓子眼,微微张开口,她突然很想叫出那一声久别多年的名字。
他突然回眸看着她:“怎么了?”
她忙摇头,假装淡定地看向前方。
蕾蕾凑近她耳语:“他就是你说的上司?”
她点头。
“那一瞬间我差点看花眼,哇塞,这世上竟然真的有两个长的一模一样的人。”
凝香没再回应她,思绪万千。
她直截了当的绕过凝香,对秦漠说:“请问你也是我们学校毕业的?”
“是啊,有什么疑问吗?”他竟然不假思索的给了肯定的回答。
难道灿愈真的没死!这是第一个跳进她脑海的问题。
难道…
凝香再次转头看向她,恰好与他对视上,他正看着她的眼睛,滴水不漏的说道:“当时我拿到你的简历的确有点吃惊。我比你大几届,你没见过我也是正常。但是,你们刚口中的董什么的,是谁呢。”
她松了一口气,忙摆了摆手摇着头。确保他并不是董灿愈,同时也嘲讽了自己怎么那么傻,已经死的人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于是,她自顾自轻蔑的勾起嘴角。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
我们并不能世界永远停留在过去,那些美好的年少时光再也回不来了,而我们现在拥有的不正是最重要的么。
结束活动后,秦漠把她俩送到了校门口,独自走了。
蕾蕾的老公闫肃卿还真的是守信,早早就在校门口候着她了,看着她像个孩子一样飞奔过去两人忸怩甜蜜的场景,凝香有一刹那是多羡慕她,好像什么都能放得开想得通,虽然有时一惊一乍,但凝香就是羡慕她这样的性格。
“老公~你又带什么好吃的?”
“你看,哈哈,你不是一直都说那家甜品屋么,所以…”
话未说完,温蕾蕾就在闫肃卿脸上吧唧一口:“太好了,快走快走,回家吃~”
她冲他们的背影无奈的笑笑。
“凝香。”
她忙转过头去,谦灏正趴在车窗上看着她。
她冲他微笑着,钻进了车内,很快,他便发动了车子。
他目视前方:“活动好玩吗?看到以前的同学了吗?”
她冲他点了点头,但突然想到了什么,转向窗外,实际上她的同学除了蕾蕾以外,其他的那些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相处。
他像看出了她的难处,安慰道:“别难过,人生有一两个聊得来的朋友就够了,不求量多只求质量,呵呵呵。”
凝香掩唇而笑,身后宽敞的校门已渐渐远去。
三十五
落叶铺满一半的柏油马路,汽车一开过,瞬间,碎叶蹁跹起舞。
秦漠抬起一只胳膊,揉了揉酸痛的鼻梁骨,这几天的业务繁忙让他透不过气,昨晚又接到多年未闻的老师电话,说是参加校庆典,只得迎合。他也想过,他踏进校门那一刻起,会陷入无穷无尽的回忆里。
那些美好的东西瞬间成了心痛的回忆,让他落泪。
明明已经见到了她,为何还要掩饰自己,为何不直接告诉她实情呢,当时发动油门时看见她的老公正朝她打招呼那场景,他有那一瞬间的念头想带她离开,不管去哪。
原来自己并不是一个坚强的男人,他嗤笑,猛踩油门,汽车在无人的街道上快速的驶过,卷起一大泼落叶。
回到自己家,破败的楼梯转角堆积着建筑垃圾,他习惯性地绕过这些,拖着疲惫的脚步往上爬,到达自己楼面时,秦漠看到一个身影,正安静地蹲在他的门口,抱着自己的双膝,将脑袋深深埋了进去,像是睡着了。
他并没感到诧异,愣了会,缓缓走了过去。
“姐,你怎么来了。”
董凌薇从臂弯里缓缓露出半张脸,眼前被阴影所笼罩,她抬起了微许憔悴的脸,顿时惊喜:“灿愈,你回来了,呵呵呵。”说着,她忙扶着自己的膝盖站了起来,手中还拎着两只菜袋,她冲他傻傻的笑了。
“不是说了不要叫我这个名字吗。”他有些无奈且厌烦地皱起眉。
“好啦,好啦,不说这个。我买了点菜,特意过来想做给你吃呢,结果一来敲了半天的门你都不在,只能在这里等着了。”她尴尬地挠了挠后脑勺。
“呵,你还会做菜?以前怎么不知道?”
他不禁撇起一道嘴角,以前在他们的宅子里一直都是张嫂做饭买菜,董大小姐从不敢碰生鸡生鱼甚至油腻腻的碗筷。
董凌薇不以为然的冲他撅起嘴:“看不起我?这些可都是我买的食谱,你就等着瞧吧。”说着,她骄傲的扬了扬自己买的成果。
他笑而不语,掏出钥匙,开了门。
董凌薇一进屋,先是将菜袋一股脑倒在了灶台上,然后托着腮望着它们发愁:“秦漠,你有烧菜的书吗?…好啦,我说实话啦,到了菜市场也不晓得买点什么,就随便买了一些,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唉。”
他从一进门就没说话,等了很久都不见他出声。
“秦漠?咦?…秦漠?…”
她好奇的从厨房探出头,环顾下里屋。秦漠正仰躺在床上,双臂交叉搁在脑后,目不转睛的瞅着天花板出神。于是,她走到他的床边,刚想出声。
他便开了口:“姐,我今天又见到她了。”
方才脸上的笑意瞬间冷却了下去,她冷冷的看着他。
她知道他说的是谁,或许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人,有些不屑地看向他,秦漠沉浸在回忆里,恍若陶醉:“当我踏进校门,我就做好所有的准备,和我预料的没有任何出入,三年前的回忆一股脑全部涌现出来。如今的她,依然让我内心翻滚。”
董凌薇咬唇:“你还…喜欢她?”
但是,秦漠缓缓坐起身,释然的冲她笑笑:“她或许不记得我了,我回来时看见她老公来接她呢,好像很美好,我还是不忍心去打扰。”说这话的时候,他踟蹰了很久才说出口,伴随着阵阵心痛。
“你要是暴露出身份,她就会想起来的。”董凌薇嘴上说着这样淡定自若的话,心里却说着反话:别想起来,最好永生永世别想起来。
低头沉思了许久,秦漠抬起眼:“好了,不说这个,我先来看看你买了什么。”
望着他故作潇洒的背影,她的视线随之移动。
秦漠在厨房里忙碌起来,手中执着一根丝瓜,又从冰箱里拿出两只鸡蛋:“算了吧,这次还是我来做给你吃,毕竟你是曾经的董大小姐嘛,哈哈。”
灿愈,你在隐藏什么。
凝视着他好看的侧脸,董凌薇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奔跑了过去,从身后紧紧抱住了他的腰际,眼泪自眼角滑落:“灿愈,重新开始吧。”
他怔住,切菜的手僵在砧板上。
“姐,我在重新开始生活,请你,不要喊那个名字了好么。”真的,只要提到“董灿愈”这个名字,他的思绪不得已被拉回了三年前,他并不想让自己活在回忆里,这些年受的苦遭的难他都忍了,只想回到这个地方重新开始一段新的人生。
董凌薇这才恋恋不舍的放开环抱着他的手臂,低头轻语:“对不起,秦漠,我只是害怕你还会离开我。”
他放下刀,微笑着转过身,俯身将双臂架在她的双肩上,如此近距离的对视,不由得让董凌薇的心跳加速。
“你就放一百颗心吧,我离开的那些年受了那么多煎熬,想想还是自己的家乡最温暖,所以我说什么也不会离开这里了。”
听到此言,她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三十六
如果可以,她希望她的记忆永远逗留在那几年,那幢北欧风格的房子永远沐浴在阳光里,散发着通透的琉璃白,草坪一遍又一遍的翻新,屋前的菩提伸展枝桠,一片落叶缓缓飘上秋千,有些落寞的美好。
灿愈,这些你还记得么。
董凌薇三岁那年的初夏,董灿愈出生了。
她蹦蹦跳跳地顺着梯阶来到大房间,一眼瞧见林夏椹正坐在软软的大床上,棉被盖着腰,怀中正抱着小婴儿,抬眼看到她来了,眉眼带笑的招呼着:“小薇,来啦?过来。”
她乖顺的走了过去,凑近仔细看到那张稚嫩略带绯红的小脸,正安然的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以后他就是你弟弟了哦,你是姐姐哦,要保护好他呢。”
年幼的小凌薇并没在大脑里建立起“保护”的概念,只是静静地瞅着他出神,她试探性的伸出手去,用食指轻轻触碰了他吹弹可破的脸颊,他像是感觉到什么,微微动了动眼皮却没有睁开,往林夏椹的怀里又挪了挪。
那一刻,她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她抬起小脸,肯定地点了点头:“妈妈,我会保护好弟弟的。”
“真乖~”
飘满七彩泡泡的天空,如画般的永远停格在那段山茶花开得绚烂的童年时光。
他们一起吃饭、睡觉、洗澡、嬉闹…
她没有朋友,没有人愿意和她在一起,只有灿愈,所以他自然而然成了她的唯一。
“你就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长得和你爸一点也不像!”
……
她经常会和小朋友们斗嘴,似乎永远和外人合不来,遭来所有人的追打,他们欺负着她当作一种游戏。
他那时虽小,却会勇敢地站在她面前,义正辞严的捶了下自己瘦弱的胸膛:“不许欺负我姐姐!”
但结果是他们一同被大家冷漠。
回去的路上,她不停的哭,两只小拳头钻得眼睛红肿红肿。
“姐姐不要哭了嘛。”
但怎么劝说都无用,小凌薇呜咽着嗓子看着他:“我,我只是想和他们…做朋友,我我…呜呜呜,我没有朋友…”
小灿愈撅起小嘴不满的拉过她的手:“他们都是坏人,才不要和他们一起玩呢,姐姐,以后就和灿愈一起玩好不好,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突然停止哭泣,看向他坚定的眼神,他用力点了点头。
小灿愈渐渐长大,他阳光乐观,一直都能吸引众多羡慕且嫉妒的目光,她却从未对靠近他的女生好看的眼色。
她长到十六岁,那一年,恰逢中考,学校井然有序的进行着考前大复习,几乎每天都不能准时下课,到家差不多天也黑了。
这天,她背着书包,拖着疲惫的脚步踏上阶梯。
“凭什么!”
突然一阵怒吼传来,令她惊了下,小心翼翼地走上二楼,角落一间房正虚掩着房门,有白光斜斜的射在走廊上,她看到了几抹身影,便踮起脚尖贴着墙壁走了过去。
期间,争吵声不断。
她蹲在门边,扒着门框,缓缓探出头去,屋内有几双遮挡视线的脚正来回走动,这间房间是董志坤用来办公的,棕红木办公桌前立着两个人,一男一女,她不认识。
董志坤斜倚在沙发椅里,不屑地瞥了一眼眼前的两人:“说什么也不许,没得商量。”
“但是,她是我们的亲生女儿,您就站在做母亲的角度考虑吧。”女人面带泪光的乞求着董志坤,膝盖稍稍弯曲,像是要跪下来了。
董志坤态度坚决:“你既然知道站在做母亲的角度考虑,那你把刚出生的她丢弃在孤儿院门口时有这么考虑过吗?这十几年来有考虑过你的孩子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的问题吗?要不是我当年路过那地方看到她,可能她现在还在孤儿院里受欺负,她的性格有多柔弱多需要人保护你们想过没?”
站在他面前的女人正是董凌薇的亲生母亲,印蓉,而那位西装笔挺的男人是她的亲生父亲,江震贤。
印蓉听闻此言,深深低下头去,陷入多年来的自责中。
江震贤深吸一口气,不依不挠的理论:“我们可以每个月付您抚养费,甚至之前十几年的一并给您付清,请您把女儿还给我们。”
“我堂堂董志坤你打听过没?就你这样和我谈钱,呵呵,我缺那点钱的话要被传出去那就是天大的笑话,哈哈哈。”言罢,他发出了一连串爽朗的笑声,脸上满是玩味的表情。
董志坤喝了一口微热的咖啡,故作轻松的看着他们:“我可以把小薇给你们,但是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这十几年来对她一点恩惠也没,在她的大脑里你们根本不存在,她现在十六岁,你们是想用多少个十六年来弥补这些年的亲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董先生。”江震贤的额头迸出几颗豆大的汗珠。
董志坤眸如鹰隼,一字一句的说出口:“她对你们一点感情也没有。”
两人倒吸一口冷气。
董凌薇大脑一片空白,她蹲坐在门口,紧贴着墙壁,大口大口呼吸着,她到底该高兴还是难过呢,原来她并不是董志坤的女儿,原来她并不是董大小姐,原来她的童年那么令人怜悯…
她第一个想到的是董灿愈,如果灿愈知道了,会不会赶他走了。
“爸!”
她终于鼓足勇气站了出来,随着门重重地摔在了墙上,三个人一震,回头望过去正对上那双锐利的目光。
“小薇…”董志坤感到出乎意料,难道这些她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