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周日的夜里,天空蒙了一层轻雾,喧闹的超市人来人往,凝香推着手推车这看看那瞅瞅。
一旁紧跟着的温蕾蕾打了呵欠:“凝香,你都逛了大半个楼层了,也没见你拿几样东西。”
凝香转眼看着她疲惫的模样,两只眼圈隐隐泛灰,笑而不语。
“这可是你难得邀请我出来哦。”
凝香停下脚步。
「是吗」
“还说不是啊,算算看,从学校毕业出来,你都去忙些什么了,快把我给忘记了呢。要不是有空就找你出来拉拉家常,你估计真把我忘了。”温蕾蕾不服的扳着手指。
凝香摆出一副人畜无害的微笑,顺势从架子上拿下一罐奶粉,仔细端详着,便皱起了眉,那么小一罐奶粉就要一百五十八,罐子上清一色看不懂的外文,还有中文翻译的字条,她在决定买不买的同时,温蕾蕾惊呼:“哇,这不是奶粉吗,还是孕前孕中的妇女吃的那种!”
她不可思议地看向凝香:“你…有了?”
闻言,凝香羞惭的垂眸。
而温蕾蕾则笑得花枝乱颤:“真的呀?那恭喜你喽?难怪你要拉着我来超市买这些东西,哈哈。不过你怀孕这事有跟家里说起过吗?你老公谦灏知道吗?”
一提到谦灏,她的心蓦地揪到嗓子眼。回到娘家已经是第二天了,他没有发一条消息给她,那次误伤婆婆好像彻底撕开了原本不大的裂缝,她不安的咬唇。
“凝香?问你呢,你老公知道吗?”
「我想等我和他的结婚纪念日再告诉他」
“怎么不立刻告诉他呢?”
「我跟他之间有了点问题,蕾蕾,你知道的」
温蕾蕾看完,没再发话,闷着头不知在想什么,两人毫无目的的闲逛着,路过儿童服饰区,那些聆郎满目的服装,棉绒的质地,她轻轻碰触,像云朵一般的感觉很舒服,她有些欣慰肚子里的小东西已经降临,不管未来怎样,她都会以它为中心。
“走吧,凝香,别看啦。”
温蕾蕾帮着推手推车,回过头去看时,凝香正站在儿童服装前好久,像是看得陶醉了,听到她在叫她,凝香才回过神来朝她跑了过来。
“我的也才一个多月。你才刚怀上,还没成型呢,就想着宝宝的衣服啦?哈哈~”温蕾蕾打趣的看向她。
凝香羞涩的低下头去,瞅着车里堆得差不多的商品。
温蕾蕾像想到了什么似的,忙碰了碰凝香的胳膊:“哎哎哎,你说这样好不好,我们来个娃娃亲,如果我生的是女儿的话你生的是儿子就在一起吧。”
凝香抹了抹额角,无奈的笑笑。
「那万一我俩生的都是儿子或者都是女儿呢」
“额,那就做发小嘛,从小一块长大的好兄弟或好姐妹,嘿嘿。”
「你喜欢女儿?」
温蕾蕾点了点头:“恩,女孩子乖,而且我听说呀,生了儿子是三秒钟的幸福,接下来夫妻俩有得辛苦喽,要赚一辈子钱给儿子买房买车娶媳妇呢。女儿就好点呢,就给她准备点嫁妆就行了。”
「不管儿子还是女儿,都得付出点的」
“凝香,你希望生儿子还是生女儿呢?”
凝香愣了愣。
「都可以,我都喜欢」
没想,温蕾蕾突然不满的撅起嘴,嫉妒的瞥了眼她:“你就好了。肃卿他妈妈也就是我婆婆,是本地人,他们家里最想要的就是孙子,唉。”
凝香拍了拍她的肩膀,冲她笑了笑。
「振作起来,到时候你和你老公一起说服你婆婆他们,你就说‘婆婆你不也是女的吗’,女孩子也会很有出息的」
温蕾蕾看完,突然捧腹大笑,方才的小情绪一扫而光,“好啦,哈哈,凝香,快到我们了。回去再说吧。”
凝香点了点头,看到前面的队伍正在递减。
六十五
急诊室触目惊心的病人来来往往,充斥着潮热的消毒水味道,乔梦暄揣着之前医生给开的药方,焦急的排队等候着,低头看着药方,医生潦草的字体写了好多看不懂的药名,都是一些能够维持她生命的药。
但是,她深知,这些只是在她临死前的一剂镇静剂罢了。
终于排到她了,她向着小窗口说着:“麻烦医生帮我根据这上面的药,各配五盒,谢谢。”
抓药的小护士也许忙得口干舌燥了,脾气有些差,拉下白色口罩,看了看药方,不耐烦的甩在盛药台上:“这药剂量一次不能超过二十毫克的,顶多只能配两盒。”
“额,那好,就两盒,谢谢。”尽管,很不满意她的待人态度,但还是强撑着微笑。
拎着配完的药慢慢往回走,嘴里不停嘟囔着:“什么态度,真是的,还服务窗口呢,神经病…”最后不屑的瞪了一眼依然在忙碌着的护士。
谁知,刚走到大堂门口,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乔梦暄吗?”
她感到不可思议,忙转过头去,迎面而来的大男孩带着一脸阳光的笑脸,向她奔了过来,似曾相识的脸颊上泛着两朵病态的潮红,拢起嘴突然咳嗽了几声。
“你是…”她努力在记忆库里找线索。
“你忘记我了吗?我是杜渲煜呀!咳咳咳…”他忙拢起嘴,又轻咳了几下,看着他手里拎着的袋子,应该是独自来医院配药。
乔梦暄惊呼:“杜,渲,煜…”
高中时,班上那个寡言少语的男孩子,学习成绩中下游,家境条件很不好,有一次学校的调查问卷她是组长,帮着老师收已经写好的同学的问卷,她看到了杜渲煜的问卷上有泪痕,而上面清晰写着他家是离异家庭,父亲从小就远走高飞了,只剩他和他的妈妈相依为命,而他的妈妈体弱多病,能想象的出一个孩子一边写一边回忆一边落泪的场景。
“你记起我了?呵呵,刚才看你的背影眼熟,没想到真的是你,你怎么来上海了?”毕业后第一次遇见她,他仿佛有好多话要跟她说。
而她却一脸漠然:“你还不也是?”
他忙挠挠后脑勺:“我来这里打工,最近太忙了有些小感冒,就来医院配点药,刚领的医保卡。”
“哦。”她恍恍惚惚的应和着,转身就想离开。
岂料,杜渲煜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肩膀:“怎么看到我就想走呢,好久没见你了,过得怎样呢?在哪上班?额…有男朋友了吗?”
“你是不是在联邦调查局工作?”她抬起眼狐疑的盯着他。
“不,只是一家小酒吧里的DJ。”
乔梦暄深吸一口气:“我跟你没话题讲,拜拜。”
杜渲煜忙把她拉了回来,不依不挠的追问:“你是不是还在为以前诬陷你的事情记恨呢?我不是故意的,真的对不起,一直都想和你道歉,但是都没机会…”
“我早就忘记了,你别缠着我,放手!”
两人在医院门口拉拉扯扯,她手中的袋子突然散开,药全都掉落在地上。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杜渲煜忙蹲下身子,一边赔笑脸一边帮她拾起地上的药盒,但无意间却看到了药上的说明,“咦?…用于肿瘤中期后期的辅助治疗?这是…”
“哗啦”一下,手中的袋子就被乔梦暄抢了过去,她涨红着一张脸,把药快速的拾回了袋子里,恶狠狠的瞪着杜渲煜。
杜渲煜有些不解:“刚才那到底是什么药,好像是治疗肿瘤的,你为什么会吃这种药?”
压抑了许久,路过的病人和家属越来越多,她最终憋出了一句话:“我的事情不要你管。”
“我怎么能不管!”他的嗓门突然大了起来,但考虑到身边路过的人,又压低了嗓音,眉心皱得紧紧的,“你知道我喜欢你多久了吗?我多想你有一天也能像你和沈谦灏那样,和我做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我一直都期待着的,但是,就好像这都是梦一样,现在你连这么大的事情也不和我说,请你给我一次关心你的权利好不好?”
与此同时,杜渲煜轻轻闭上眼,他想起了过去,那些坏学生逼着他去诬陷她时,他的心有多难受,但是想到自己的妈妈又咬牙做了,最终他想要去道歉看到的却是她和沈谦灏在一起谈天说地,他永远插不上嘴,就只能默默的看着他们相依相偎。每天早上给她带的小蛋糕是自己省钱买的,默默的放进她的课桌里,没想到她一来学校看到小蛋糕以为是沈谦灏买给她的,高兴得忘乎所以,而沈谦灏也将计就计,哄着她,看着她笑。
那时,他是有多记恨他们。
“我得了脑癌。”随着眼角淌下清澈的泪水,她缓缓的说了句。
“你可以接受治疗啊,你可以活下来啊,你可以的。”他焦急的摇着她的双臂。
乔梦暄摇了摇头:“不,没有谦灏,我活下来也没有任何意义,他结婚了,新娘不是我,我不甘心,我发誓我一定要把谦灏夺回来,他是我的。”
他望着她,她的瞳底有深刻的痕迹闪过。
“就算我的生命只剩最后两个月,我也要谦灏陪在我身边,陪我走完我的人生,我死而无憾。”语罢,她用坚定的眼神瞪向他,仿佛在告诉他,让他彻底死了这条心。
像是一个世纪之久,当他的鼻尖感到隐隐的酸,他轻轻咽喉:“一定要这么做吗,梦瑄,我也能陪你啊。”
听着他微许抖筛的嗓音,她的心房轻颤,但依然抿了抿唇,肯定的点点头。
他缓缓舒了口气,带着艰涩的微笑:“给,这是我的名片,你要是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一定要找我,对不起…”话音未落,他将小纸条往她怀里一塞,快速的与之擦肩而过,再也没回头看一眼。
待他消失在大门转角,乔梦暄这才低下头端详着名片,不禁讽笑:“嘁。”
若无其事的走到了一旁的垃圾桶,想也没想就扔了进去。
六十六
在娘家呆了两天,凝香比没结婚前懂事多了,帮着师莉君做这做那,剩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安然的坐在沙发里看着电视。师莉君隔三点差五分的说:“凝香,休息会吧。”
她放下手中的拖把,抬起眼,冲师莉君摇了摇头,才发现额头上沁出了些许细密的汗珠,手心也微微发热。
口袋的手机突然传来震动。
她把拖把搁一边,拿出手机看了看,是温蕾蕾发的一条微信:“凝香,你准备什么时候和大家说起你怀孕的事,不会一直隐瞒吧。”
“我和谦灏的结婚纪念日就会说的。”她动了动手指,回复道,继续放回兜里。
她忙碌了一天下来,累得倒在床上就蒙头大睡,第二天恰逢周末,也还想多赖会床,却被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凝香起来,抓了抓蓬乱的头发,出房间时瞥眼看到师莉君已坐在板凳上绕着绒线团,她头也没抬的说:“凝香,去看看是谁,大清早的,我这会跑不开。”
凝香应允着,走到玄关,轻轻打开了房门。
映入眼前的竟然是沈谦灏,她愣住,两天未见的丈夫眼圈明显加深了,有些憔悴的脸上在看到开门的她时却露出了舒心的微笑。
“凝香…”他的嗓音沙哑了好多,再没多说什么,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走,我们回去说。”
而此刻的凝香脚步踌躇不前,不停拍打着他坚实的手臂,拼命摇着头。
两人就此拉扯着,直到师莉君好奇的走了过来:“小沈?…”
沈谦灏才放开了抓着凝香的手,看向师莉君,赔笑道:“伯母,我来带凝香回家,可能这两天我工作太忙,疏忽了她,她才会有点小情绪,抱歉。”
“哦哦,这样啊,没事没事,凝香,快跟你老公回去吧,以后别闹情绪了,”说着,她把躲到背后的凝香拽到了自己的面前,随即又对沈谦灏赔着不是:“我女儿就是太任性了别生气,你俩要没什么矛盾就回去呗,记得多回来看看我们两位老的就行。”
“恩,我们会的。”沈谦灏再次一把抓过凝香的胳膊。
尽管她一路上拼命想甩开他的束缚,无奈,他的力气很大,被他拉拽着塞进了奥迪TT,她抱着胸,不屑的将视线转回了窗外。
他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搭着方向盘许久,两人都没吱声。
终于,沈谦灏放下了软当:“好,我知道是我不对,我不该冲你大发脾气,但是那是我妈啊,我从小都是我妈含辛茹苦带大的,我对她感情最深,我曾发誓不会让妈妈受伤的,当我看到她的手在淌血时,又听到她说是在阻止你,我真的很气能明白吗?”说完,他有些激动的转过脸去,看向她淡漠的侧脸。
她能明白,她怎么会不明白,那是他的妈妈,从小带他长大的妈妈,两人彼此相依为命,这种亲情胜过一切。
这就好像,现在唯一能依靠能信任的只有肚里的那个小生命一样。
继而,她轻笑,缓缓与之对视。
「我回去道歉」
看到这,沈谦灏鼻子隐隐发酸,感动的抱住了眼前的凝香。
重拾那种温暖,她不禁热泪盈眶。
回到家后,凝香诚意的向文青梅鞠着躬,沈谦灏在一边解释:“妈,您别生气了,凝香这次回来是跟您道歉的,希望获得您的谅解,她下次不会再这么不小心了。”
“算了,妈也没多大事,就是手破了点皮。”
三人最终相视而笑。
六十七
漆黑的街道,只有杜渲煜一人的脚步在这夜空中荡漾,他挎着自己心爱的吉他包,走在回出租屋的路上,这样的生活自从他来到上海就持续到现在,独来独往,有时难免忍受他人的白眼——农村长大的孩子在任何人眼中都不会被重视。
他拐进一条小巷,这是近道,但是没有路灯,黑漆漆的。
刚想掏出手机照明,却听到四周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清晰且凌乱。
“杜渲煜是吗?”
他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在叫他,他的心突然提了起来,愣在了原地,不远处从黑暗中走出来几个人,挽高的袖管露出了结实的臂膀,青龙图样的纹身显而易见。
他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小步:“你们…”
带头的光头撇起一抹冰冷的讽笑,盯住他,“你妈妈近来如何,那毛病是治好了呢,还是…死了?”
杜渲煜的心脏蓦地咯噔一下,他记起来了,也开始害怕起来。
“老大,别跟他废话,这会逮着这家伙了说什么也要他把欠咱们的给还清!”光头身边另一个小光头跟着附和着,其余几人捏紧了木棍。
“我…我没钱…”他懦懦地说着,是的,他为了替母亲支付高昂的手术费不得不像当时在北京崇文一带很有名的帮派组织借钱,但万万没想到,不仅母亲没有治愈好反倒带出了并发症,而这些人也开始不断的放高利贷,他为了逃脱他们才逃到了上海。
他们竟然又相遇了!
杜渲煜急出了一身汗,不停的往后退,直到脚跟碰触到了墙角,他才哀求着:“对不起,能再宽恕几个月吗?我一定能…一定能还你们的…求求你们了。”
光头老大深叹一口气,低头扳着手指,将指关节扳得咯咯作响:“哎,我还能说什么呢,你这小子穷也真是穷,那就不要向我们借钱嘛,明知道还不起。我们来这里之前也上你家去过了…”
“你们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上我家去!”杜渲煜握紧了双拳,嗓门大了起来。
但是,光头却很平静的说:“你一直不还钱我们只能亲自去讨债,哈哈哈,你家也没什么值钱的嘛,只有那下不了床的老母亲,哈哈哈!”
他突然狂妄的笑声,让杜渲煜整个人一震:“你们…你们把我妈怎么了…”
“既然没什么可以拿来抵债的,干脆一把火烧了呗,哈哈哈哈哈哈哈!”光头老大笑得往后仰了去。
杜渲煜铁青着一张脸,指节咯咯作响,发了疯似的朝他冲了过去:“混蛋!你们杀了我妈!我要杀了你们!!…”
还没等他碰到光头老大的身体时,两旁的几个人各个操持着木棍,把他打趴在地,他毫无挣扎之力,眼泪顿时涌出了眼眶。
他已经见不到妈妈了,是么。
脑海中想到的是昔日母亲温和的笑容,如今或者往后只能在他的回忆里出现吧。
身上的吉他包被摔在了角落!
他用了几个月的薪水买的,一直都很珍惜的吉他,他拼了命的爬过去,忍着身上的剧痛去抓,被光头一脚又踢飞了老远。
他被打得奄奄一息,他们才住了手,耳畔听不到那些人的吼骂,朦胧的视线里只看到了一轮残缺的明月,映衬出一张脸,一行清泪簌簌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