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燃……”
耳朵里充满了各种声音：撞击的声音、爆裂的声响、还有人们的呼救声，混成了一团，将他的脑子塞得满满当当的。他觉得耳朵里、眼里响起一阵刺耳的嗡鸣，而在那嘈杂的声音中，唯有一个温柔的女声，是那样熟悉。
“阿燃……”
那声音似乎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耳畔。少年费力地掀了掀眼皮，刺眼的白光几乎令他承受不住，他慌忙抬起手遮在眼皮上，可是下一刻，他的手就被人轻轻地握住了。那双手，是那样柔软，那样温暖，莫名地令他安下心来。
“妈……妈妈……”
少年哑声呼唤。同时，他的世界渐渐变得清晰，他看见了到处都是破碎的玻璃碴，车门已扭曲得不成形，安全气囊已经全部弹开。被车座挤压的他，艰难地直起身来，这一抬头，就看见前方的母亲满脸是血。一块碎玻璃插在她的左额，血水顺着她的侧脸缓缓滑落，将衣领染红了一大片。
“妈！你怎么样？”卓燃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
母亲虚弱地摇了摇头，却加重了手上的力量，将少年的手握得更紧了：“妈没事……阿燃，你……你受伤了吗？”
“都这样了怎么会没事？！”卓燃焦急地大吼出声，他左右张望了一圈，抬起脚踹向后座的玻璃窗。本就布满裂痕的玻璃，在他的重击之下，变得四分五裂。卓燃放开母亲的手，手脚并用地爬出车窗，绕到驾驶座外，拼命地拉扯车门。
“来人啊！救命啊！”
少年一边用力拖拽，一边嘶吼着求救。可周围的情况更糟糕，十几辆车横七竖八地躺在路上，车道右边的护栏被撞开，折断的行道树倒在一旁，似乎是有车跌下了路道。四周的伤员自顾不暇，自己人都来不及救，哪有工夫管别人？
鼻子一酸，眼眶烫烫的，卓燃咬紧牙关，狠狠地踹击车门，终于将变形的铁框踹得有点松动了。他的双手被玻璃扎得全部是血，他也顾不上疼，只是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将车门扯开来。他赶紧解下母亲身上的安全带，小心地将母亲抱出了车外，让她靠坐在自己怀里：“妈，120很快就到了，你坚持一下！”
少年的声音嘶哑而扭曲。虚弱的母亲，缓缓抬起手，轻轻拭去了男孩脸上的泪珠。
“阿燃，别怕，妈妈没事……”
她嘴里说着“没事”，但卓燃看得很清楚，伤口的血汩汩地涌了出来。他想为母亲止血，可又不敢拔出伤口上的玻璃碎片。他只能攥紧了自己的拳头，任由指甲掐入掌心的伤口。
这时，不远处传来警笛的呜呜声，同时急救车和消防车也赶到了现场。看见那火红的大车，卓燃眼睛一亮，他让母亲靠在车边，叮嘱道：“妈，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喊爸来！你等着我！”
说完，卓燃拔腿跑向车祸外围的消防车，他在人群中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果然，少年看见在消防车队的前方，一个全身穿着消防服的魁梧男人，正在发号施令，组织队员们进行援救行动。瞅见男人高壮的背影，卓燃一边狂奔，一边扯着嗓子吼了起来：“爸！”
听见他的呼喊，男人转过头来——他正是卓燃的父亲，也是消防队里的铁汉队长卓高昌。当看见满身狼狈的少年，卓高昌露出了惊诧的神色。
“阿燃，你怎么会在这里？”
“妈……妈妈她受伤了！”来不及交代前因后果，卓燃抱住父亲的胳膊，拉着他就往回路奔。然而令少年不解的是，父亲并没有随着他的步伐去照看母亲，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卓燃疑惑地回过头，却看见男人的眉头拧在了一起。
“救护车已经到了，你赶紧带医生去找你妈。”
少年脱口而出：“那你呢？”
男人没有回答，因为所有消防员已经准备到位，大伙儿背着绳索和其他救援工具，从那被撞开的护栏处跳了下去。卓高昌眼神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然后抓起一柄消防斧，与他的队员们一起，冲下了路道。
少年卓燃呆愣在原地，两秒之后，他大吼着向救护车跑去：“医生！救人啊！”
那一天，是卓燃找来医护人员，将妈妈抬上了救护车。
那一天，在120一路鸣笛向医院飞驰的时候，是卓燃牢牢抓住了妈妈柔软的手，一遍一遍地重复：“妈，没事的，你会没事的！”
那一天，是卓燃等候在急救室的门外，他焦躁不安地左右踱步，咬着手指惴惴不安地瞪视着那盏“手术中”的红灯。
再然后，红灯熄灭了。当急救室的大门被推开，少年飞速冲上前，却看见护士抬起手，将一块洁白的布巾，盖在了妈妈的脸上……
“妈！”少年发出撕心裂肺的呼喊。
当五个小时之后，卓高昌赶到医院的时候，收到的是妻子的死亡通知书。被队员们称为“铁汉”的男人，红着眼眶、跌跌撞撞地走在医院惨白的走道里。在那里，他看见了自己的儿子正颓然地坐在地上。当卓高昌用颤抖的声音呼唤“阿燃”的那一刻，少年突然跳将起来：“你为什么不救妈？你为什么去救别人不管妈？！”
少年一个箭步冲了上来，他一把拽住父亲的衣领，愤怒地控诉着对方的行为。面对他的质问，中年男人的眼睛烧得通红，嘴角不停地抽搐着：“阿燃，我对不起你妈……”
“对不起有个屁用！”少年咆哮起来，“妈都死了，对不起有什么用！我想不通，为什么妈都这样了，你还要去管什么校车！我管他多少学生，我管他们会不会死，我只知道那个人是你老婆是我亲妈……”
“啪！”
男人重重地扬起手，一个巴掌甩在少年的左脸上，打断了他的话。男人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大手不住地颤抖着。
“阿燃，我是对不起你妈，但亲人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你不可以说这种话！”
被打蒙了的少年，一手捂住被抽红的侧脸，他用愤恨的目光，一言不发地斜视着自己的父亲。
从那以后，卓燃再也没有跟父亲说过一句话。两个人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卓高昌也曾试图打破这样的僵局，但倔强的少年始终不曾回应。日子久了，父子俩即便是迎面撞上，也互相当没看见一般，形同陌路。
后来，卓燃也从新闻上读到了车祸的情况：事故的起因，是几个皮孩子往机场高速路扔石子，砸碎了一辆私家轿车的前车窗，令司机当场死亡。轿车失去控制横冲直撞，后面跟着的一辆校车为了避让前车，猛打方向盘，结果冲断护栏，摔下了路道旁的水塘。事故发生得太突然，造成十一辆车连续追尾。新闻还报道：在消防队的及时抢救下，摔下路道的校车被迅速拖出了水塘，车内二十七名中学生，有九人重伤，但因为抢救及时，已脱离了生命危险。
少年收紧了五指，将那份报纸捏成了皱巴巴的垃圾。他没法子像别人那样感叹“谢天谢地孩子们没事”，他更没法子去感激消防队员的英勇。他只知道，如果不是卓高昌临时加班，本不该由妈妈送他去机场的。他只知道，如果不是卓高昌执意去救学生，妈妈或许不会死，至少她能见到丈夫最后一面。
别人的命是命，我妈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卓燃想咆哮，想怒吼，想质问。恨意沸反盈天，怒火在少年的胸膛里蹿升，炽烈地燃烧起来。忽然，眼前的景致瞬间扭曲，空气中冒出五色光点，组成了一幅幅奇异的画面——
繁华的街道上，穿着白底金边祭司袍的安德烈鲁，正牵着一个六七岁大的男孩子，悠闲地漫步。小男孩有着红宝石一般的双眼，半短的深褐色发丝被梳成了一个小揪揪，他的脸上洋溢着欣喜的笑容。可这份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安德烈鲁忽然放开了孩童的手，快步走向街边的铺子——在那里，一个孩子坐在轮椅上，正用欣羡的目光望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安德烈鲁走到轮椅旁，他伸出手，将掌心覆在孩子的双腿上。顿时，虚空中凝起金色的光华，像是一片片金色羽毛，缓缓飘落，又消融在孩子的皮肤里。当治愈的金光消退，安德烈鲁向孩子送上鼓励的微笑，孩子将信将疑地站了起来，又惊喜地跺了跺脚，然后，他欢呼着在街上奔跑起来。周围的市民纷纷鼓掌，赞颂他们的大祭司，尊称他为“卡美拉之光”。然而，在街道的另一端，那个红瞳褐发的男孩子，笑容在他的脸上凝固，最终化为失望……
流光幻彩，再度变化，街市的繁华景象瞬间淡去，变为晴朗日光下的神圣殿堂。红瞳男孩专注地背诵着咒文，他小小的掌心里，忽然升起一小簇火苗，这令他兴奋地蹦跶起来。他高举着手，“吧嗒吧嗒”地一路小跑，穿过紫藤花长廊，想向父亲汇报这个好消息。可当他走到花园里，看见的，却是父亲蹲下身，正在教导一个比他更小的、银发紫瞳的小女孩。在安德烈鲁的指引下，小女孩软软的小手里，幻化出一根小小的冰凌。
卓燃可以感觉到，男孩胸膛里的那份欣喜和热切，在瞬间冷却下来。心脏像是从云端摔到了地上，整个人空落落的。小男孩垂下血红色的双瞳，他缓缓地捏起了拳头，掌心那簇细微的火苗，静静地熄灭了。
幻光轻曳，这一次，却是红霞漫天的傍晚。夕阳从水晶穹顶洒进神殿，斜斜地映照在卡西拉神像上，投下了一片嫣红。祥和静谧的大殿中，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年幼的红瞳男孩，穿过空旷的殿堂，走到了神像面前。他抬起头，凝望着那个魁梧健朗的武神，合起双手，小声地祈祷着：“卡西拉大神，请求你帮助我。爸爸总是很忙，他总是到处管别人。卡西拉大神，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爸爸一直陪着我？”
寂静的神殿里，唯有他的祈祷，显得格外分明。那冰冷的神像，仍是眺望远方，不曾回答男孩只言片语。
“你……你是卡美拉的神啊！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男孩不死心，可回答他的，仍然只有沉默。
“求你也没用，问你也不答！”男孩气愤地握起拳，他抬脚踢向神像手中的大剑，一边踢打，一边愤懑地抱怨，“你这样的神，就会干看着，要来有什么用！”
就在红瞳男孩控诉着神像时，忽然，黑暗中传来一个沉厚的声音——
“我有一个办法。”
立柱的阴影中，走出一个高瘦的人来。那人全身披着一件漆黑的斗篷，遮挡了手脚和面目。男孩停下动作，转过身疑惑地打量着对方。只见那人抬起手，指向神殿的最深处：“只要你进入‘月光之间’，念诵我的咒文，你的愿望就能实现。”
“真的吗？”男孩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你说的是真的吗？爸爸不会再去忙工作，不会再去帮别人不管我了？”
“不错，他会永远陪着你。”黑衣人点了点头，沉声回答。
得到了对方的承诺，男孩再也不迟疑，他接过黑衣人递来的书册，捧着那黑色封皮的典籍，快步跑向神殿深处的“月光之间”。
推开厚重的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刻印着藤蔓的石柱，上面供奉着具有卡美拉最高魔力的宝石——月光石。红瞳男孩欣喜地走到宝石面前，他翻开了手中的咒文书，用童稚的声音，朗诵那繁复的咒文。
伴随着他的念诵，月光石的表面浮起荧荧流光，像是有种奇异的力量，在其中不安地躁动着。当男孩念出最后一个音符，突然，只听“咔嚓”一声，宝石的表面绽开细碎的裂纹，耀眼的光芒自石中迸射而出，化为一束银色光线，直冲天幕！
霎时间，天幕闪现出一道炫目的白光。那突如其来的闪电，像是一把倒竖的三叉戟，从天而降，撕裂晚霞。伴随着惊雷，狂风大作，乌云涌动，十几道电光轰然击落，仿佛是在天与地之间拉开了闪电的牢笼。紧接着，咆哮的怒风卷起乌云，在天幕中疯狂地旋转，汇聚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可怕旋涡！
“啪！”
手中的书册掉在地上，男孩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他扬起头瞪大眼，震惊地望向异样的天幕——
旋涡飞旋，在天空中撕扯出一个偌大的裂口。幽深的裂缝中暗影攒动，一个黑压压的庞然大物，从天之裂缝中缓缓飞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