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动荡的中原举族南迁,几经流徙多方辗转,一支支客家人群先后来到了山高水长、偏安一隅的闽西南乡村。
一个敢于放逐自己的人群,一个敢于踏上茫然不测的逃生之路的人群,无疑是堂堂汉族里最优秀的一个人群。
在闽西南崇山峻岭之中,饱经沧桑的客家人找到了他们新的家,他们搭起了木棚房、茅草屋,终于可以歇下脚来缓一口气了。
就像一颗生命力顽强的松树种子,在哪里都可以发芽、生根、长成大树,客家人就是这样一颗种子,被命运的风吹落在异地的穷乡僻壤,没有怨言,只有感恩,它悄悄地从土地里钻出头来,在风雨雷电之中茁壮成长,根系向四周伸展并深深地扎入大地。
安宁的环境,丰饶的土地,坚韧的意志,团结的精神,艰苦的劳作……客家人渐渐发展壮大。
人丁兴旺,自古是中国老人对家族的祈愿。一支支客家人家族在人口猛长的势头面前,又出现了一个困扰的难题:居住。
安居乐业,这是最朴素也是最迫切的要求。
老人们难忘中原祖地那深宅大院,可是往事依稀,繁华不再,他们日思夜想的是,如何在这已经注定的地方安居乐业,不仅仅让整个家族有一个遮风避雨的结实户所,更让整个家族有一个凝聚人心振奋精神的灵魂家园。
现在谁也无从考证,第一个发明土楼的客家人是谁。实际上,土楼也不是具体哪个人发明的。土楼是客家人迷恋历史的情愫、超凡脱俗的天才想象和现实的物质条件相结合的产物。可以肯定,第一座土楼很粗陋,很不成熟,甚至有可能是很可笑的,然而在漫长的岁月里,客家人不断积累经验,不断努力创造,夯土技术越来越高超,审美境界越来越开阔,土楼也就造得越来越高、越来越大、越来越美——犹如一只丑小鸭,终于变成了天鹅。
客家人从远处走来,又不断地向远处走去。他们走在路上的身影正是中华民族几千年来奋斗不息的写照。随着客家许多家族的继续迁移,土楼也从闽西南传入了闽南的一些沿海县份。土楼就像蒲公英的种子,和客家人一起飘啊飘,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
从一抔土到一段墙到一座楼,这是一个质变的过程,土的魂灵在糅合、发酵中不断地飞跃。
高大、坚固的土楼就来自闽西南乡村最常见、最不起眼的土:红壤土、瓦砾土、田岬泥(耕地下层尚未翻犁的新土)。
就是这样平凡得再也不能平凡的土和它的伙伴们,竹木(杉木、杂木、竹片、竹篾)、砂石(河卵石、河砂石、花岗石)、石灰、青砖瓦、土纸浆,一起筑起了一座座让人惊叹的土楼。
建造一座土楼,最早期的工作通常就是准备木料。闽西南乡村林海茫茫,获取上好的杉木是很简单的事情,杉木从山上运回来之后,一般要放置三次伏署才会干透。如果尚未干透,就会开裂变形,是断然不可使用的。竹钉也要开始准备了,整座土楼除了门环门锁和包门的铁皮,不再使用任何金属材料,竹钉是固定门窗、楼板的小物件,在冬天用坚硬的老竹头制成,放在铁鼎里炒,炒至老干发黄,不仅异常坚硬,而且几乎是不朽的。
聘一风水先生,择一良辰吉时,选定楼址之后,主人的头等大事就是准备夯墙的土。
用量最大的红壤土,在闽西南乡村随处可见,瓦砾土和田岬泥也很容易取得。这三种土是决不能单独使用的,必须经过配制、复合、发酵。这是一道不容疏忽的工序,它事关一座土楼的百年大计。为自己建造家园的客家人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敢掉以轻心,现在的造房者为了追求最大利润,不惜偷工减料、使用伪劣产品,炮制了一个又一个的“豆腐渣”工程,而客家人建的是自己的房子,要的是子孙传承千秋永固,他们无须什么“质监站”,每个人都是最称职、最认真的质量监督员。
发酵成熟的土,在夯成墙之后才不会有大的开裂和倾斜。这一配制过程,其实并没有一个统一的标准,不同的主人和不同的泥匠师傅,都会有不同的要求,但归根到底,只要有利于墙夯得坚固,有利于夯成的墙不缩水不开裂,有利于防震抗震,就行了。这种灵活而务实的标准,比如今政出多门的各种“标准”要管用得多。
一个好汉三个帮,土楼的土也是这样,所以夯土墙分为三合土和普通夯土。
所谓三合,即是土(当然是发酵成熟的土)、砂、石灰的“桃园三结义”。三合土又分为湿夯、干夯、特殊配方湿夯三种。
湿夯三合土以砂为领导力量,石灰为第二梯队,土为第三梯队。干夯三合土则以土为核心,砂和石灰团结在周围。
特殊配方的三合土就是广为人知的加入红糖、蛋清、糯米的三合土。中国人有想当然的习惯,以为这三样东西是直接加入的,岂知红糖、蛋清容易招引蚊虫,为土墙安全之大患,是绝对不能直接加入的。这一配制过程,客家人同样又有一套严格的程序:将糯米磨成粉,先以冷水和匀,然后加入大量热水,使糯米粉汤变得非常稀,再放进红糖,然后在温度冷却之后再打入蛋清,最后将这特殊制造的粘合剂倒进三合土之中,用锄头翻动,使之彻底和匀。
我不知道现代工业化生产的粘合剂是怎么回事,客家人数百年前配制而成的这种粘合剂,其凝聚力远胜于水泥,多少土楼历经风雨、战火和地震,至今固若金汤,就是最好的广告形象。
不过,这种三合土特别是特殊配方的三合土,价值不菲,所以客家人常说一句话:一碗猪肉换一碗三合土,而闽南人则将猪瘦肉、猪肝、猪小肠合煮称作三合土。
请来师傅,土楼就可以动工兴建了。
主人一般只要请木匠师傅、泥匠师傅各一人,他们就会带来助手和徒弟。木匠师傅大多是一个徒弟,最多两个,泥匠班子则要大一些,但也就七八个人。这样精简的组合要建造一座庞大的土楼,从“制度”层面上杜绝了人浮于事,保证每个人都是行家里手。
泥匠班子通常需要一定数量的小工,运土、吊土、上料等等,这些下手活一般由本家族的人来干,别一家族的人常常也会来帮忙,这是不用付酬金的,这次你帮我下次我帮你,一工还一工,这是客家人相互帮助的优良传统。
对于一个土楼泥匠师傅来说,他的全套工具形制简单,却有着神奇般的魔力。
一副墙槌版(墙模)、两根夯杵、若干圆木横担、一把大拍板、若干小拍板、一盘绳线、一把木尺、一把三角尺、一把水准尺还有铁锤、榔头、铁铲、丁字镐各一把、泥刀、泥锄、木铲若干。
就是这些不起眼的工具,土里土气的工具,在客家人手里像是有了魔法,如神仙的魔杖一样“变”出了一座座土楼。
木匠师傅必须在泥匠师傅之前进驻现场,做好泥匠师傅夯墙时安装的木构件。对于一座土楼,主人和两路师傅只有一个大致上的构思和设想,不像现代建筑一样体现在设计图纸上面,而存在于心里,可谓“胸有成楼”。在实际施工的过程中,常常会出现大量的具体问题,这就需要主家和师傅三者之间协调一致、相互合作。如果一方不幸染上现代官场常见的扯皮毛病,整个工程就无法进展了。闽西南乡村数以万计的土楼,可谓都是精诚合作的产物,就这一点而言,现代的“公仆”实在有必要向土楼的子民学习一点合作的精神。其实对主人来说,他在聘请师傅之前,往往会留心两路师傅是否脾气相投,能否合得来,而泥木师傅也总是喜欢寻找合拍的对子。
一座土楼的动土奠基,这里有一套完整的仪式:
烧香化纸、杀鸡祭拜天地、安符出煞、洁净地面。
这种古老的仪式比现代建筑的奠基典礼似乎要更富有人文气息,因为后者无非就是最大的领导讲话,然后大小领导一起剪彩,象征性地铲一把土,带着官本位流弊的深深印记。而土楼的开工仪式,充满着对祖先的追思、对自然的敬畏。
土楼地基的基坑,客家人称为大脚坑。地面以下的石砌基础叫大脚,地面以上的墙脚、腰壁叫小脚。大脚坑的宽度比小脚的宽度大一倍,深度则根据楼高与地基来确定。大脚以大石头干砌,缝隙用小石块填紧,其四个边角必须用整块的巨石,以确保屋角地基的稳定,边缘还要填土夯实。小脚一般采用表面较为平坦的石块,以三合土湿砌,通常高度是50厘米,但也有更高甚至高至门楣以上,这主要是出于防备山洪的需要。
小脚砌成,师傅可以放松几天,等三合土墙面干固之后,再开始夯筑土墙,俗话叫作行墙。这是建造土楼最主要的工序,所以行墙前夜,主人要请泥木匠师傅、风水先生和小工、亲戚吃喝一顿,大块肉大碗酒,不妨豪兴一点。第二天,鞭炮震天动地地响起来,烟雾缭绕,散发着浓烈的气息,墙槌版贴着红纸,靠在小脚上,像是准备出征的满面红光的将士。村里人们都知道,这是土楼开始行墙了。
“一”是事物的起始,中国人特别注重第一次。土楼行墙也不例外,第一版墙一定要用最好的土,以最重视的态度夯得最坚固。如果没有风水上的说法,第一版墙从顺时针或者逆时针方向开始都是可以的。行墙一周之后,就要换一个方向了,即从正反方向轮流进行。
土楼底墙一般厚达一米半到二米,一米左右便不多见,也许人们会说,这厚得有些过分了。其实就夯土技术来说,这不仅谈不上厚,而是显得太薄了。宋朝《营造法式》提到的“标准”是:“筑城之制,每高四十尺,则厚加二十尺。”“筑墙之制,每墙厚三尺,则高九尺。”如果按照这一标准,夯3米高的土墙,墙的厚度就要一米,你想想这工程量有多大,而且要占用多少空间?三层土楼的高度一般都在十米以上,四、五层的则高达十多米,最高的是南靖的和贵楼,高达21、5米,底墙厚度却只有1、34米。客家人的土楼超越了《营造法式》的标准,这就说明了一个事实:客家人的夯土技术得自真传,炉火纯青,始终处于遥遥领先的地位,令人望尘莫及。
即使是夯得最结实的土墙,它的墙面也不免会有隙孔,所以必须在风干之前进行修补,风干之后就来不及了。先用长板拍打墙面,这得是认真的“严打”,不能走过场的;接着用嫩泥抹墙,把版层缝一一抹平,用小板拍实;最后再用长板拍打一遍,以巩固“严打”成果,这样,墙面也就发生了巨变,平整而光洁。
夯墙夯到第二层,要上棚枕了,主人又要请师傅和小工吃喝一顿,这叫做“食棚枕酒”。杀鸡宰鸭打糍粑,十分丰盛,这一方面是庆祝工程进展顺利,一方面也有给工匠补充营养和体力的美意,毕竟棚枕以上的施工,越来越辛苦了。楼墙在增高,工匠是关键,土楼主人很明了这个道理。
楼墙高高耸起,大家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泥匠师傅可以歇一口气了,木匠师傅要开始盖顶了——在屋架椽木上铺钉杉板,这种宽10厘米、厚3厘米、长2米多的杉板俗称角子板,三片对接或者五片对接成一瓦路,然后盖上瓦片,客家土楼一律用青瓦,闽南区域的土楼则普遍用红瓦。
盖瓦之后,这也就意味着屋面的工序已经完成,俗话叫作“出水”,主人自然高兴,还要设宴款待师傅小工和亲朋好友,以示庆贺。
“出水”之后,余下的工程千头万绪,还有许多活要干。木匠师傅要装楼梯、建楼板、做楼栏与隔扇、装天屏、安门窗、钉天花板,以及室内木质装饰等等,泥匠师傅要挖门窗洞、砌水沟、铺天井、铺廊道、铺禾坪、砌池塘、垒灶,以及粉刷墙内外等等。这些活需要比夯墙更多的时间,一些内部装饰精美的土楼,像是承启楼、绳武楼、二宜楼,花费时间都在数十年以上。土楼主人和工匠没有抢时间赶工期、向某一节日“献礼”的习惯,即使对待一个简单的工序,他们也是一丝不苟,力争做得最好。
一座土楼就这样建成了。
无数座土楼建成在闽西南乡村,没有一块碑记留下一个建筑师的名字,那些乡间土生土长的木匠与泥匠也从没想到要留下什么名,在他们看来,夯建土楼不过是一门谋生的手艺,一只可靠的饭碗。农忙时下田,农闲时建楼,他们的身影奔走在闽西南乡村。他们是一些历史册页上没有名字的人,他们让人记住的多是一些土里土气的绰号。
在时下的社会,我们看到了不少建筑商手里还在算着钱,房子却已经裂缝、倾斜,甚至轰然倒塌。但是在闽西南土楼乡村,无名工匠们早已不在人间,他们建造的土楼却还是那么坚固,依然在岁月的磨蚀中巍峨屹立,并且还将永远地屹立下去。
让我们向那些无名的土楼建筑师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