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坡村恰如她的名字,她位于山的南面,一条还算宽的江流从村子南面流过,山南水北,正好符合古书中的“阳”,风水确实不错,被选为墓葬地合情合理。只是这个村子一直不怎么富裕,当地村民靠种地养活自己,也算是自给自足。而我脚下所踩的正是南坡村种植农作物的主要基地之一。十年前,村子里最不务正业的叛逆青年人称刘痞子,辍学去了C市打拼,十年后的今天他摇身一变成了大老板,也就是我们口中常说的暴发户。衣锦还乡的他大概是为了一雪前耻,花巨款买下了这块地,准备建自己的私人别墅,哪知道动工第一天就挖出了几枚汉代钱币。电视看得多了,这里的村民自然有“文物”的意识,于是立马有人给县里打了电话。县里第一时间下了通知,停止南坡村的一切动工。
我们来到南坡村的时候,这里已经被封锁了起来,警戒线外不少村民围观,对着正在工作的挖土机指指点点,这个场面不间断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直到眼前这个盗墓洞的出现。
由于看过无数考古纪录片,我第一眼就认出了这个洞是盗墓洞,不禁“呀”地叫了出来:“这里被盗过啊!”
瞬间,无数目光集中在我的脸上。我想起了林强新之前的嘱咐,恨不得从盗墓洞里钻进去。我偷偷瞥了一眼人群中的林强新,果然,他一脸猪肝色,看我的眼神中尽是“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的责备。我知道这下完了,不仅我要挨批,林强新也会连坐。
唐教授第一个说话,他非但没生气,反而笑着说:“小姑娘不错,挺有眼力劲。呵呵,没什么奇怪的,我们就是在找这个盗墓洞啊。”
他这么一说,我顿时明白了。也对,这个墓穴在地底近二十米的地方,若非早有人发现这儿并且盗了墓,施工队又怎么可能在地表发现钱币,这几枚钱币定然是盗墓者落下的。
很快,大家又继续投入到墓葬的挖掘过程中。根据盗墓洞,研究组的几个老专家很快找到了既能打开墓穴又不会破坏墓葬的方式。机器和人工双管齐下,大约三个小时后,从墓葬口一层一层往下,四周被挖成了大台阶状。围观的村民依旧只能站在警戒线外面,我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出发前林强新给我的工作牌,大着胆子沿台阶往下走。虽说只是第一天上班,我好歹也是考古文物研究所的“工作人员”了吧。
越往下,我越发清楚地看清了下面的情况。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我兴奋得两眼发亮,饶有兴趣地看着一件又一件东西从里面被抬出来。其中有装五谷的坛子,有丝绸织物,有不同形状的陶罐器皿,还有女子的梳妆盒。很明显,墓室的东面空出了一块地方,而盗墓洞出现的地方就在墓葬东侧。
我听见唐教授跟其他几个教授说,东面陈列的肯定是陪葬的贵重物品,早在墓主下葬不久就被盗了,而这个盗墓者显然很熟悉墓室的结构,据推测应该是墓葬的设计者之一,因为他很清楚贵重物品摆放的位置,并且在没有破坏墓室的情况下将它们给盗走了。难怪古代有人直接将墓葬设计者活埋在墓室里面陪葬,大概是为了防止墓室被盗。
“唱晚!”正想得出神,有人从身后拉了拉我的衣服。
我转身,还没开口就被林强新拉到一边,他压低声音:“我的小姑奶奶,你是要害死我吗!你还真能给我惹事!”
“我不是故意的。”
“得,明天我肯定会被孙姐臭骂一顿。要不是因为潇……潇潇,我才不带你来。”
我惊讶:“潇潇姐?你肯带我来这儿,是因为潇潇姐替我说好话了?”
“呃,算了算了,不说这些了。”林强新闪烁其词,“总之姑奶奶你以后悠着点,别再给我找麻烦啦。”
我半天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和潇潇姐压根就不认识,她非但没有因为我刚来第一天就跟林强新走得近而吃醋,反而还为我说好话,这也太有悖常理了。我还想追问,身后一片哗然,立刻将我所有注意力吸引走了。
在目睹眼前景象的刹那,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围观人群中会发出如此巨大的惊叹声。
棺木被打开了,里面躺着两具白骨。从尚未完全腐化的衣物可以辨别,一具是男的,一具是女的。这是一座合葬墓!
(三)
由于挖掘工作持续了很长时间,还在南坡村的时候我就给家里打了电话,说今晚可能要很晚到家。可是我没料到,车子在研究所门口停下已经是晚上十点了。除了所里的车之外,大门口还停着另一辆轿车,车前后灯一闪一闪,为这寂静的夜色增添了一抹光亮。然而我早已无心惦记其他,我几乎一天没吃东西,饿过头的感觉就是不再有一点饥饿感,有的只是满身心的疲惫。
我跟在林强新身后进办公室收拾了一番,跟同事们告了别,然后拖着沉重的身子,挪着脚步一点一点走到大门口,反应迟钝的我好半天才认出,原来刚才我看到的那辆轿车是萧恺中的。
“你怎么在这儿?”我有一丝怒意,“我说萧恺中,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跟我玩猫抓老鼠的游戏很有意思吗?”
萧恺中优雅地掐灭烟头,他抽烟的样子其实很好看,尽管我很讨厌抽烟的男人。曾经我还是个小太妹的时候,我喝酒染发打架,唯独不抽烟,因为我实在是讨厌极了这股呛人的味道。
“也不是特意来接你,只是这个点,这个地方不好打车。”他说得轻描淡写。
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影子,不说话。不是不想说,而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一刻从我心底迸出一种哑然失笑的感觉,萧恺中那般冰山一样冷漠的人自从半真半假地说了喜欢我之后,突然变得跟块牛皮糖似的,怎么甩也甩不掉。而我呢?那个可以不管死活去替别人打架的我,那个可以热情主动去追求方峻岩的我,那个心直口快喜欢膈应别人的我,为什么在遇到萧恺中之后变成了一个胆小鬼?无论萧恺中对我是虚情还是假意,我竟然连面对他的勇气都没有,这哪里还是罗唱晚!
僵持了大约十几分钟,我一言不发地开门上车,坐在副驾驶座。
“一直等到现在?”我问。
他摇摇头:“刚来。”
“你怎么知道我刚回来?研究所有你的内应吧?”我回想了一下第一天上班的情形,笑了笑,“是林强新。”
一个跟我素不相识的人,却清楚地知道我的学历,并且热情主动地帮助照顾我,想不怀疑他都难。
萧恺中也笑了:“他是我发小,搬家前我们曾住对门。”
“他对你不错呀,冒着被吃醋甚至被解雇的危险照顾我,私自带我一个新人去那么重要的挖掘现场。你们什么关系,他不会是暗恋你吧?”
“不知道。”萧恺中可没心情跟我开玩笑,虽说是他主动追我,可现在这情形,反倒我像主动者。
对于我来说,萧恺中远没有我身边任何一个普通朋友来得重要,若没有特殊情况,他不理我我是永远不会主动理他的。才一会儿,我的思绪就飘回了下午的墓葬挖掘现场。
根据出土的陶器漆器,还有尚未完全腐化的丝绸上的花纹,专家组判断那是一座五代十国的墓。
在已经被挖掘的墓葬中,不是没有男女合葬的,但大多合葬形式都是在同一墓室放置两具棺木,因为夫妻二人不会那么巧同时死去。而我今天目睹的这一座,是真真实实的夫妻二人合葬在同一棺木中的墓室。墓室中有妻子生前用过的胭脂、铜镜、木梳、篦子、罗裙,还有丈夫的佩剑、铠甲、匕首、书籍等。我想,墓室的女主人应该是个极其爱美的姑娘,而她的丈夫定是一位文武双全的将军。
面对这样一座墓葬,它的背景又是五代十国这样一段战争频繁的历史时期,我所能想象的,只有这样一个故事。丈夫领兵出征,却不幸战死沙场,马革裹尸还乡。妻子惊闻噩耗,失去了活下去的精神依托,毅然决定追随丈夫而去。既然生不能相守,死后能在一起也是好的吧。按照妻子临死前的愿望,家人将他们二人合葬在一起。他们相伴在底下,生生世世,不知经历了几番沧海桑田,直到千年之后的今天。
“现场精彩吗?”
咀嚼良久,我才明白萧恺中是在问我今天挖掘墓葬的事。我点点头,开始滔滔不绝:“很震撼,虽然墓室被盗过,但留下来的陪葬品还是很多。夫妻二人在同一口棺材里,他们说根据骸骨来看,死的时候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唉,还很年轻啊。明天这肯定又是C市的一大新闻了,你都不知道有多震撼。”
“这恐怕不是你最想看到的新闻吧?”
“什么?”我没明白萧恺中的意思。
他没回答我的话。等红灯的时候,他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不太适合做这个。罗氏和顾氏,加起来还没有你的一席之地?”
“跟你无关。”我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萧恺中,像你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去理解别人?这是我从小的梦想,当我以为考古只是拿着铁锹去挖坟的时候我就想做这份工作了。因为我喜欢从那些被埋藏了几百几千年的东西中去寻找我们再也无法看到的历史,哪怕这些东西和死人和棺材还有骷髅埋在一起,有时候还有着能熏死人的臭味。的确,不只是你,我爸爸妈妈,我外公,还有柯柠,所有人都觉得我不适合做这个,可我就是喜欢!你萧恺中堂堂萧氏太子爷,英俊潇洒,永远都是光鲜亮丽的,你当然会觉得站在坟墓坑中对着那些死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人还有和骷髅白骨埋在一起的东西是一件很不堪的事。所以,别在我身上再浪费时间了,就算我们家跟你们家没仇没怨,我也不会喜欢上你的。”
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上车前还很沉重的心一下子变得轻松无比。我回头看萧恺中,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似根本没听进去我刚才说的话。直到车子停在我家门口,我开门下车,他才不冷不热说了一句:“明天早上我还来接你。”
我还没想好怎么拒绝,车子已经开出去老远。
每次打击完萧恺中我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快感,唯独今天。他的表情很奇怪,这让我觉得我离开C市这一天发生了很多事,而这些事似乎跟我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家里的大厅开着电视,爸爸不在,妈妈优雅地靠在沙发上喝咖啡。她似乎刚应酬回来,穿了一件很华丽的蓝色旗袍,雍容大方,隐隐带着点小清高。顾家的女儿天生如此,那种不屑和清高像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尤其是已经离我们而去的小阿姨。听妈妈说,小阿姨上学的时候有个外号叫丹顶鹤,他们说她眼高于顶,看人的时候好似永远在俯视。只是到了我们这一代,这种清高已经所剩无几。外公对我们表姐妹三人的评价是,柯柠温婉乖巧,柯语古灵精怪,而我,则是冷静中带着一点小暴躁。
“谁送你回来的?”妈妈扫了我一眼,看似漫不经心的问话,语气却是凌厉的。
我回答得无比自然:“新同事。”
“和你什么关系?”
“都说了是同事了,还能有什么关系!你放心,我不会跟别的男人有什么瓜葛,我非方峻岩不嫁。”我甩下这句话,没多作一步停留,直接上楼了。
“回来,你什么态度!”
“忙了一天了,累,我洗澡去。”
我感觉得到,妈妈的气又上来了,听不清楚她后来又说了什么,反正她从来没对我满意过,我也不在乎她对我的评价。而妈妈的聒噪还没结束,我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我的心情一下子无比烦躁。
电话号码很陌生,是用座机打的,C市的区号。我不耐烦:“喂,你好。”
“唱晚,我是你小雅姐。我这有惊天的爆炸新闻,你要听吗?”
“你一娱乐八卦小记者,能有啥新闻好爆炸的?给你一分钟,赶紧说完我睡了,第一天上班可把我累惨了。”我一边回话一边脱衣服,准备以最快的速度结束通话然后洗澡睡觉。
“我早上接到电话,叫我去萧氏大门口蹲守,说会有意外的收获。我去了之后,你猜我拍到了啥?”
我隐隐猜到了什么,催她:“少卖关子。”
“急什么啊,罗唱晚你还真是个急性子,都过了四五年了还这样。哦对了,给你打电话本来是想告诉你一声,你还记得高中那会儿我们经常欺负的金宝吧,就是那个小眼镜儿,他现在开了个酒吧,说是要在他的新酒吧弄个校友会,让我叫上你呢。明晚八点开始,你下班了直接来我工作的地方找我,咱一起去。”
“庄静雅!”我已经开始咆哮了,“我不去什么劳什子的校友会,你妹的别给我转移话题,快说,你在萧氏门口拍到啥了?老娘现在只关心这个!”
“不去?你不去我就不说了,挂了啊。不过你可别后悔,我要说的事你肯定感兴趣,我赌一根黄瓜。”
“你……行行行,我去,你快说,你拍到什么了?”
“我刚到萧氏大门口那会儿,你的死对头萧恺中也刚到。你肯定猜不到那一幕有多劲爆!萧恺中一下车,一个挺漂亮的女的就冲上去拉住他不让他走,说怀了他的孩子。我的妈呀,我当时一口气都没提上来,拿着相机使劲拍,激动得手都发抖了!这得是多大的新闻啊!对了,那女的还是你们罗氏传媒的一个小明星,叫什么……哦对,叫李慧如。”
“后来呢?”
“后来,你说能怎样?萧恺中是什么人啊,不管那女的说的是真是假,敢闹到萧氏大门口去,这不是找死吗?萧氏的保安立马冲出来把那女的给拉走了,那气势别提有多吓人……”
小雅姐还在絮絮叨叨讲个没完,我的心却轰地一下,不知道该说李慧如疯了还是傻了。她居然用这么蠢的办法去招惹萧恺中,就像小雅姐说的那样,纯粹是找死啊。我怂恿她们去搞萧恺中的花边新闻,是以为能在娱乐圈混出点名堂的人应该都有点脑子,哪想到……要是李慧如因此被萧恺中给怎么样了,我岂不是害了人家!
我突然明白萧恺中那句“这恐怕不是你最想看到的新闻吧”的意思了,他肯定猜到了是我在幕后煽动。可是,以萧恺中睚眦必报的性格,若真知道是我在捣鬼,恐怕没那么容易罢休。
“唱晚,唱晚,罗唱晚!你在听我说话吗,吱个声啊你妹!”小雅姐在电话那头咆哮。
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听着呢,你说。”
“早说完了,说什么说。我叫了你半天了,想什么呢你?”
我喜忧参半,问她:“那,这件事明天是不是就要上报纸?”
“起初我也是这样想的,还以为拍到了这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升职有望了。哪知道我准备排版的时候,主任打电话过来叫我把这新闻撤了。其实想想也正常,萧恺中什么人啊,谁敢乱报他的新闻,是真的还好,万一是假的,他一生气可以把我们整个杂志社给端了。这不,我正加着夜班呢,撤新闻的话,我得写篇别的什么东西把空缺给补上。真是倒霉透了,也不知道是哪个王八羔子给我报的信儿。”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结果,萧恺中那只老狐狸不是轻易就能对付的。李慧如仗着自己那点小聪明,以为闹得越大就可以博眼球,真不知道她是太高估自己还是太低估萧恺中了。用脚趾头想想我也能猜到,给小雅姐打电话的十有八九就是李慧如本人。
我安慰小雅姐:“想当年打群架你都不怕,跑个新闻算什么,以你小雅姐的本事,升职是早晚的事。”
“得了吧,少说风凉话了啊罗唱晚。我为了谁啊我,我哪能不知萧恺中是个不能得罪的主,还不是因为你罗唱晚一句话,说他是你死对头,我这才豁出命帮你搞他呢!现在搞成这样,萧恺中肯定有了警惕,再想挖他的料就难了。”
是啊,萧恺中对我有了警惕,再想对付他就难了。李慧如蠢,另外几个女明星也不见得聪明到哪去,萧恺中一个手指头就能捏死她们。
不过……我嘴角不自觉地勾起,幸好我还有一招撒手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