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化魔……”
凌无涯弯身抱起了孩童,喃喃自语,望着潇潇雪幕,目光渐渐迷离。
闻听那天地间回荡的话语,中年僧人双手合十口诵佛音,年轻道人似笑非笑,黄衫女子面带哀伤,陈风面有狞笑。
李三文目光讥诮,心中刚要再咒骂几句,却忽见一道幽光自崖边穿过了风雪直射而来,心头一惊,还未有所反应,便觉喉间一痛,而后他的世界便只剩下了无尽的黑暗。
“李师兄!”
陈风离得最近,见到李三文倒地,首先赶至近前,俯身一瞧,见李三文面色晦暗隐有黑气流窜,惊道:“中毒了。”
除了凌无涯,众人皆是围了过去,一番探查,年轻道人道:“封魂针!”言罢看向葬天崖方向,眼中闪过幽光。
中年和尚微摇头,叹道:“圣医若在,或能保住性命,只是今日无药谷弟子前来,终究归命,运数难测。”
陈风面色苍白,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崖壁方向,暗道万幸。年轻道人看着李三文面色愈发紫黑,叹道:“降龙大师,便无他法了么?”
法号降龙的中年僧人摇头,对那黄衫女子道:“黄施主也是懂些医术的,可有良策?”
黄衫女子微是摇头,却仍俯身,探出的食指晶莹如玉,指尖生白花,在李三文双耳垂上微点,继而如游鱼逆水,又点他眉心,从腰间香囊捻出一片拇指大小的洁白花瓣,交给了年轻道人,说道:“此花月莲,入口即化,可暂时压一压毒性。”
年青道人接过,递入李三文口中。李三文面上黑气一顿,似是有了效果,可众人还未舒气,便见黑气重聚,死势更甚。
“见血封喉,毒已入神,无命矣。”
凌无涯抱着裹着孩童的绒被走来,众人闻言默然,瞧见凌无涯抱了孩子,神色惧是一紧。
凌无涯将众人反应尽收眼底,面色一寒,忍了怒火道:“平日里满口的仁义道德,此时当真要如此绝情么?这孩子为传说中的天绝脉,此生废人。”
凌无涯双目血红,声音发颤如鲠在喉。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各异,年青道人上前施了一礼,笑道:“凌前辈的话,大家自是信得过,只是此事干系重大,晚辈还想稍作探查,以示公允。”
凌无涯看眼年轻道人,将孩子递了去。
年轻道人小心接过,掀开绒被,伸手摸了孩童腕上脉搏,良久长舒口气,向着其他一众轻颔首,又向降龙僧人道:“降龙大师,晚辈见识短浅,此事不敢轻言,您再看看?”
中年僧人颂声佛号,道:“薛道长过谦了,天因地果,冥冥无差,善哉,善哉。”
“且慢!”陈风突地喝道,指着那孩童,神色甚是激动:“看这孩童脖劲!”
众人闻言望去,见那孩童劲上佩有红色线绳,绳子下坠一颗黑色丹珠,其上幽光流转,看不出什么材质。
“魔魂教已经覆灭,只是传世邪物魔魂珠却不见了踪迹,李漠天乃李绝心独子,那这颗丹珠……”
陈风面颊泛红,目光火热,死死地盯着那颗黑色丹珠。
“哼!”
凌无涯轻喝,身子一动,未见其影,只刹那功夫,已将孩童重又抱回手中,将黑色丹珠取下,丢给了中年僧人,冷声道:“珠子你们带回,莫再打扰了我可怜的外……外孙。”
言毕,凌无涯转身正欲离开,身形猛地停顿,面上喜色一闪而过,众人皆是盯着中年僧人手中丹珠瞧,因此凌无涯的异状无人察觉。
陈风急切道:“快些看看,莫让他掉了包。”重重飞雪却也掩不了他目光中的那丝贪婪,黄衫女子秀眉微皱,面生厌色。
年轻道人笑道:“陈师兄言重了,凌前辈一代儒圣,自不会贪这俗物,降龙大师,这丹珠便由您保管,咱们回去将今日之事仔细讲述,这丹珠之事,自有各派长辈们定夺,各位意下如何?”
中年僧人点头,又将手中丹珠给三人看了,这珠子先前几人都是见过的,确认无疑,再无他议。
便在此时,天地间猛然万籁俱静,风雪仿佛静止了一般,有一只巨。物从灰蒙蒙的天空探下,看不清其全貌,只能隐约间瞧见猩红五爪,直接抓向凌无涯。
“孽畜找死!”
凌无涯状若癫狂,因为怀中婴孩已被那巨爪所吸,飞向了天空。
他衣衫猎猎作响,随身追去,有诗文歌词化作实体金色字体缭绕周身,天地间似有笛琴之声婉转及人声吟唱圣文,仔细听去却不知其所鸣,不知其所言。
“圣贤训音!真乃儒圣之姿。只是这猩红巨爪又是什么?”年轻道人见识非凡,略作思索便失声道:“难道是传说中的葬天兽!”
中年僧人古井无波的神情终于有了些许变化,眼脸微垂,说道:“应该是的。”他话不多,众人却都听出了凝重之意。
黄衣女子面带忧色道:“若果真如此,那孩童怕是凶多吉少了,只盼凌前辈能抵得住那凶兽。”
“哼,魔头余孽,死了便死了,省得祸害人间,走咯,神仙打架,咱们还是躲远些吧,免得遭了无妄之灾。”
陈风讥讽地望了眼重新被密集飞雪遮掩的昏暗天幕,虽说看不到那里的情形,但想必会是异常惨烈精彩吧?
扛起了已然无命的李三文,陈风畅畅快快地长舒口气,率先转身下山而去。
中年僧人颂声佛号,和黄衫女子也一同下山。道门的年轻道士负手而立,望着天幕久久失神,不知在想些什么,足足驻足一炷香的时间方才离开。
葬天崖重归肃静,唯剩风雪,深渊幽幽,阴风厉厉,冥冥似有声音回响……
“化魔,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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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境村,因依傍传闻为仙女梳妆铜镜遗落凡间形成的仙境湖而得名,这里离得断天峰三四百里远,两月前的灭魔之战对村中的百姓来讲如同仙魔神鬼般光怪陆离,家长里短的柴米油盐才是当下生活,自己家里调皮的子女尚有数不完的烦心事,谁会关心那些云里雾里的事情。
当月亮升起夜幕降临,小村没了白日的喧嚣,由于有仙境湖的存在,村落在夜色中竟然有了些许仙家福地的气派。
陈青牛拖着双疲惫的泥腿走向家中,劳作了一天,身子如散了般疼痛,可他心中却美滋滋的,眉宇间的喜色并没被疲倦之意所掩盖。
没办法不高兴啊,活了三十余载,他终于尝到了当爹的滋味,昨天儿子刚过了满月,想起小家伙儿粉嘟嘟的可爱模样,心中便像是吃了蜜一样甜。
陈青牛长得颇是俊秀,人也憨厚能干,只是因为爹娘死得早,家中贫苦无依,因此熬到三十多岁还是光棍一个。
本来已对娶妻生子无望,谁知老天开眼,邻家外村嫁过来的大嫂给介绍了个本家姑娘,模样长得那叫一个水灵,身段还不赖,仙境村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只是可惜是个傻子,家里爹娘捕鱼时遇了水怪双双身亡,但陈青牛并不嫌弃人家姑娘,对邻家大嫂千恩万谢,条件好的也看不上自己不是?
两个命苦人凑成一对儿,日子倒也幸福,陈青牛不怕吃苦,家中傻婆娘却也乖巧,勉强能做些粗糙饭菜,今年又给家中添了个大胖小子,陈青牛近些日子做梦都能笑出声来,只觉得这一生没白走一遭。
想着能让娘儿俩能过上好日子,陈青牛白日里便在田间多劳作了会儿,因此回来地有些晚了。
推开木篱门,陈青牛欢喜地唤了声‘小花’,见无人应答,嘀咕着:“该是睡下了吧。说来也怪,今天村里真安静,大黄这狗崽子咋也不蹦跶了。”
话音刚落,陈青牛中邪一般呆住了,因为刚才念叨的大黄就躺在灶屋墙角处,身下猩红的血迹在皎洁月光下晃得人心疼。
“小花!”
陈青牛嘶吼着冲进了小茅屋,屋内凌乱不堪,他在破裂的简陋木桌边看到了仰面躺地的媳妇。
她眉心像是被什么尖锐利器洞穿一般,鲜血早已流尽,眼珠凸出尚且含着一股恨意,让那张俏丽的面庞看起来恐怖骇人。
“狗娃,我的狗娃。”
陈青牛入了魔怔,发疯地在空间有限的屋中翻了半个时辰,直到十指破烂全身无力方才停止,抱着死去的媳妇无声嘶吼。
不经意间陈青牛碰到媳妇紧握的右手,费了好大力气掰开见到一角漆黑衣料,入手柔滑,非是一般粗俗衣物。
陈青牛伸手攥紧了衣料,像是攥住了命。
狂奔出穷苦小院,陈青牛挨家挨户走上一遍,只看到了尸体和鲜血。
“死了,都死了,哈哈,都死了……”
这世上还有比这更绝望的声音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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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何处。
巨大的石洞内阴暗无比,洞顶镶嵌有一颗巨大暗红珠子,像是能滴出血水来,散发的猩红光线没有一丝温度,映照着石洞更显诡异。
血珠下方地面凹陷,形成了一方宽阔圆池,池子不知深浅,里面盛满了粘稠近乎固体的鲜血。
那血十分艳红,平静不起波澜,却好像孕育着蓄势待发的滔天凶物,猩煞气机盈。满石洞,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一个黑袍人站立血池边,整个人笼罩在一团黑雾中,幽灵鬼魂一般,看不清他的面目,甚至辨不清是男是女。
“完美的药。”
黑袍人声音清脆,温文尔雅,在这阴森的石洞中显得异常突兀。在他怀中竟然有一个浑身赤。裸的孩童!
黑袍人透过黑雾的眼神贪婪可怕,甚至能听到他吞咽口水的声音,阴桀森然。
黑袍人像是克制住了极大的诱惑,将孩童丢向了血池中央。平静的血池顿时翻涌,高不过一尺的涟漪竟有排山倒海的威势。
血池中央有漩涡出现,起初甚小,眨眼间变得犹如无底深渊,有一道血柱自深渊长出,托住了被丢下的孩童,马上便有血雾自血柱蔓延出来,如万条细蛇缠绕住了孩童。
血池变化得突然,消停得也突兀,艳红血液重归平静,只是中央那道血柱仍在。
血柱有成人手腕粗细,上面涌动的血线如血管一般。孩童隐匿在血柱顶端的血雾之中,连带血柱看去好似一株未开的血莲。
“快点长大吧,我的逍儿。”黑袍人语气有些讥讽,复又低喃:“魔魂珠么……”
黑雾中,黑袍人右手握紧,有红绳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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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洲,佛宗。
讲经山,似被利剑削去了山顶,云雾缭绕处是方圆百丈的平台。
广阔的白玉广场之上,蒲团千百片,坐着一个个灰衣光头小僧童,懵懵懂懂盘腿闭目,听着上方高高讲坛上的老僧讲经,他们是新入佛宗的弟子。
老僧白衣大红袈裟,身体枯瘦,如世间尘埃一般卑微,正说道:“世间万般苦难,孽障绊身,不得大自由。入我佛门,青灯黄卷去俗念,钟鼓木鱼得佛心,万物皆可为佛。”
老僧话音未落,广场正中央立着的灰败块石突然佛光绽放。
这块石不大也不小,有半人高,传说是千年前达摩祖师创立佛宗时随意寻得,又随手丢在了这广场中央。
千年以来,无人去管无人去问,早已被风雨剥蚀地开裂,如无意外,再过几年怕是要化作沙土,消逝于天地了,不成想今日却生了异变。
但见那块石被佛光笼罩,隐隐有无数吟诵佛经的声音回荡天地,约莫过了十息,佛光敛去,块石已经消逝,凭空生出浮空的盛开金莲。
金莲上有刚出生的婴儿如老僧盘坐,眉心点红纱,不哭不笑,双眼先是迷惑,而后清明如水,无尘无垢,开口说道:“我为当世佛。”声音清脆如甘泉细流。
刹那间,讲经山万花齐开,死木枯草再生,清洁的香气生遍全山,云雾翻腾,凝结千佛虚像。
老僧泪眼俯首,千百僧童跪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