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中七律
风尘万里度重山,世事飘零旧鹖冠。
嘉峪城边存古雪,黄沙碛里走狂澜。
一诗冷落三年梦,双铗摧残只影寒。
回首萧然天地阔,途中惆怅说酒泉。
起风了,大风卷走了鸟群,橘红色的沙尘从祁连山西端的戈壁弥漫过来,我登上了东去的列车。时隔三年,我带着同样的依恋和不一样的心情,又一次离开了这里。
列车急驰东去,藏青色的祁连山,像一只沉默的猎犬,远远地追逐着。车厢里流淌着张信哲忧郁的歌声:“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越圆满,越觉得孤单。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路太长,怎么补偿。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遗忘,又忍不住回想,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
周遭的旅人拥挤不堪,歌声却轻缓而优伤,迎着逆流而上的无垠荒漠,时光交织出无数的影像,清澈的忧伤从岁月的深处缓缓地泅渡而来。仿佛看到自己过去的岁月里的沉淀与激情,信仰与守候,希望与失望慢慢地铺展开来。
车窗外的太阳浑白迷离,在车里看上去,不像是起了沙尘暴,倒是像车窗的玻璃被磨沙过,抑或是沉积了厚厚的尘埃。我想起了《花样年华》字幕里的句子:“那些消失了的岁月,仿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他一直在怀念着过去的一切。如果他能冲破那块积着灰尘的玻璃,他会走回到早已消逝的岁月。”此时,感觉很多的生活碎片,在回忆里拼合,心底潜滋暗长的伤感,随着漫天无际的沙尘扩展、弥漫。
酒泉,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十余年时光就是在那里度过的。那时候,情窦初开,懵懂而纯真,衣衫和心情常年处在飘摇之中。
横亘在甘、青之间的祁连山绵延千里,就如同千里奔涌的巨浪涌到酒泉城正南时突遇逆流,被狂涛怒浪一直抛进九霄。据《山海经》、《淮南子》、《晋书》、《括地志》、《云笈七签》等典籍,酒泉城正南40公里处的祁连主峰一带的群峰为古昆仑神山、玉山。是天地之中心,太帝之下都,百神之所在,西王母所居地,黄帝、大禹到过此山的遗迹尚存。在这里,西王母宾宴穆天子的地方,是后羿射日、嫦娥奔月、白娘子盗仙草的故事发生地。
“祁连”和“昆仑”的语义都是“天象之大”,所以祁连山还有一个名字天山。李白《关山月》诗中有“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句子,这里的“天山”就是指祁连山而非新疆那座天山。司马光注释《太玄,中》说:“昆仑者,天象之大也。”广袤、高峻、奇峰争姿、云海漫漫,酒泉境内的祁连,堪为“昆仑”最形象、最准确的语义。“祁连”一词最早见于司马迁的《史记》,而稍早于《史记》的刘安的《淮南子》中尚无此词。匈奴语“祁连”和汉语“昆仑”语义相同。
祁连山北的酒泉,最早叫金泉,因骠骑将军霍去病击败匈奴,收复河西,汉武帝赐御酒犒赏三军,骠骑将军以功在三军,乃注酒于城东的泉中与将士共饮,酒泉因此而得名。杜甫《饮中八仙》中说:“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到酒泉。”酒泉便是那“饮中八仙”神往之地。李白在《月下独酌》中有句云:“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
市中心是座鼓楼,四条大街分别向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延伸开去,这个城市街道的格局如同方正的棋盘一般。鼓楼的四个门洞的门额上分别刻着“东迎华岳”、“西达伊吾”、“南望祁连”、“北通沙漠”,这十六个字不仅点明了酒泉的地理位置及其河山襟带的优越形胜,更透出一种帝国的情绪。
记得那时候我刚刚毕业、工作,离开家,在那个小城里,一个人空荡荡地生活着。除了冲动、激情、懵懂,我还是懦弱的、从众的,天生的敏感让我自卑而又无端地清高倨傲和带有傲慢的苦闷。我不能排除内心深处的叔本华唯意志论的哲学思想:我的精神是主要的,历史、自然、世界由我的观念而存在。“借别人的酒杯,浇自己的块垒。”而作为少不更事的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却只能依附于社会,不能离开社会而独立为自我的存在。面对驰骋不返的青春岁月,在生存与理想,遮蔽与澄明、自卑与倨傲的首鼠两端的当央,我时常痛苦不堪。内心浮躁而彷徨不安,而沉默却是我唯一的姿态。刚刚进人社会,我居然成为一个孤独的人,这是我始料不及的。
冬天的暖阳下,我时常喜欢一个人坐在市中心路边的栏杆上,目光呆滞地看着久经风雨凋蚀的鼓楼,路口的指示灯一个一个地转换,街道上的行人鱼一样来回穿梭。偶尔有风掠过发际,从衣领钻进来,一直凉到心里。
一位姓刘的朋友对我说,你喜欢水,去花城湖看看吧,那里或许会使你思想沉静下来。于是我经常一个人在周末骑车去城外游荡,日久便成为了一种习惯,去的最多的就是花城湖。
花城湖在酒泉城西北二十余公里处的沙漠戈壁腹地。湖面宽200米800米,蜿蜒而下10余公里。湖底无数泉眼昼夜奔涌。虽处大漠腹地,沙丘连绵,但此湖四季长流,清澈见底,有“第二月牙泉”之称。湖北面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这正印证了鼓楼北门洞额所题的“北通沙漠”。天气晴朗,这里时常能看到“海市蜃楼”的奇观。每当龙卷风旋起,一柱孤烟直上青天,景象十分壮观。
湖南岸入口处的烽火台修建于明代,它是这里的制高点。土夯的城墙,经年日久,早已被风蚀得不见了踪影。登在烽火台上,可以看见西南方向的煤烟墩烽火台和东北方向的石墩烽火台遥相呼应。民间有句顺口溜:“长城西起嘉峪关,只见墩墩不见墙。”著名的李陵碑就在湖南端的土墩上,经数千年的风吹日晒,碑座下面的地基已经残留无几,形成上大下小的悬空之势,更增添了几分悲壮。
我常常盘恒在湖边那遥远的绿洲、沙漠,风掠过发际,撩拨着衣衫,牵惹着思绪,延伸向阔远无边的大漠深处,流沙静静地展向地平线。面对着祁连雪峰,我觉得像这样长满胳驼草的黑色戈壁滩,是我安逸的辽阔栖息地。
在宽阔的戈壁滩上我采集到两枚古箭镞,它们在沧桑巨变中已疾飞两千多年了。苍茫大野,看不到最后一个匈奴人。3万多个匈奴人的首级被骠骑大将军霍去病带到长安了。这一带正是西汉军队同匈奴人河西决战的战场。当地的牧羊人告诉我说,恰在落日的方向,是大片的西汉将士的墓群。
无垠的荒野黑戈壁和碱滩,它的汛期是一年一度的火红甘草花、胳驼刺和红柳花。在天高云轻的旷野铺展遐思有一种全心全意浸人家园的恬淡感觉。我时常看到一个牧羊女孩坐在草地上,以手托腮,凝视着面前融雪山冰而来的讨赖河水。她的狗蹲在一边抬眼看着她。女孩有十二三岁,她从清澈、跳跃而来的远野浪花中感知了初袭来的羞涩。
沙漠无声,草原无声,野兔跑过后随即消失。零星的牧马冷漠地在对岸吃着水草。
迷恋中国沙漠和古城遗址的日本作家井上靖曾写道:沙漠、古城遗址比人更孤独。我坐在土丘上,偶尔有小小的七星甲虫飞落在我的手背上。对于它的飞和落,它的餐风饮露,它生活的每一瞬间都是很重要的。其实沙漠并不是寂寞的,九月份的时候,随处都可以见到细小的不知名的小动物。
沙漠无言,沉默是沙漠唯一的表情,沉默并不意味寂寞。可是,草原上的草叶,在湖对岸的沙漠和人心中的沙漠,谁又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正因为这样,这些小生灵是最恬然的。所以我追求荒野,我时常来到这里。
我的一个朋友在看了我大学毕业刚工作后的照片说:难怪你一个人敢去戈壁滩,你那样子狼见了都害怕。我想她说的狼都害怕我,大概不是认为狼害怕我的丑陋,而是那时我冷漠怪异的眼神。因为狼是不具备人的审美能力的,在它们的眼里人不分美丑,只有肥瘦之别。沙漠里的小生命的生存和人类一样,是残酷的,但没有人类冰冷寒心的歧视。
在那里久了,我便有了很多朋友,老、中、青都有,交往的方式都一样,除了聊天就是喝酒,大家的感情都很单纯。但我喜欢周末去戈壁静坐、沉思,我更喜欢喜欢一个人困守在宿舍里,除了看书,更多的是抄写古碑帖打发时光,时常不知东方之即白。
在那些岁月里,常常是一直在枯燥的思索与机械的笔墨挥洒中迎送着一个又一个日出月升,所谓感受无非两个字清寂。
记得一个冬夜,窗外漫天大雪,《张骞碑》抄到一半,许是房间里太过暖和,不觉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恍惚间,电视机里传来《彝族舞曲》,伴随着取暖的炉子里的火“呼呼”作响声,周遭的音乐弥漫在深夜的各个角落,给人带来些微微的惝恍迷离,整个房间异常的静谧,莫名的寂寞袭裹而来,我的眼泪终于不可遏止地洒落成河。
“我的生活是出生前的犹豫卡夫卡语如何面对波谲云诡的无定岁月,面对生活中数不尽的痛苦与纷扰,或许是永远也无法解决的问题。艺术意味着苦难、忧患、自由与流浪。艺术家所要创作的是有关自己和被描写对象的一部“受难者的苦行记录”。“受难是这个世界上的积极因素”卡夫卡的这段名言对我或许是一种鼓励,我相信等待,我相信我的生命不会随着时光的流失而被漂白。
时光交错的美丽和耐人寻味的回想,悄无声息地穿越自己的似水流年。时间安静地流过,从容不迫。像一只永不疲倦的蝴蝶,从不停驻也无从追逐,面对流年倏然间如此地惊惶不安。许多许多的飞扬时光,就在这样的回想中渐次地浸渍了自己曾经单薄的青春。
我并不是一个沉湎于回忆的人,然而,在未知生活还没有开始之前,我所能仔细品味的,仅仅是那个叫做记忆的东西。其实我是很讨厌回忆,原因很简单,美好的回忆大多都很容易忘记,即使记得住的也终究不再属于自己了;痛苦的回忆却时刻纠缠着自己,挥之不去。失去了一切记忆还不是一样会迎来一系列新的问题和痛苦。人生就是一个巨大的悖论,一切的一切,都是无法改变的。
离开许多年了,我依旧处在天涯的一端,眺望未来的人生。牧羊的女孩子,她的羞涩和她的狗,大漠的沉寂和祁连雪山的静谧,还有我的平平静静的思想。这荒凉中诸多生动的优美,还有迷惘和忧郁,离我巳经是那么的遥远。
2005年2月14日于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