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计二百八十五人随大人出战,现余三十三人,其中轻伤者二十九人。”老孟抬起头,顿了一顿道:“没有重伤的。”
一灯如豆,耿恭躺在榻上,面目疲惫,听到伤亡数字,也是一阵心痛,紧紧闭上了眼。半响,耿恭睁开眼睛,道:“老孟,你继续说。”
老孟点头道:“是,大人。回城时,我率三百士卒出城接应,阵亡十一人,重伤六人,轻伤二十七人。目前金浦营尚有能战之并四百一十七人,包括五十六个轻伤的。”
耿恭长叹道:“是我无能,累死了这么多兄弟。”
老孟肃容道:“耿大人这么说可不对!车师一万五千人,攻城七日,伤亡共计两千余。大人昨日大破敌阵,敌军伤亡不下三千,车师兵马前后伤亡五千余人,已是把他们打得疼了。回城时又冲破匈奴精兵,我后来上城头看他们打扫战场,估计伤亡近一半,我金浦一城,守军不足八百,八日来击杀胡儿七八千,堪称以一破十,己方伤亡尚不足一半,谁敢说大人无能?”
耿恭喟叹道:“追杀车师人时,若及时收兵,至少能多活二百兄弟。”说着,耿恭伸手止住了又欲说话的老孟,“你不必多说了,我今日的确有持勇冒进之嫌,以后还要你多多提醒我才是。”
说罢,耿恭摇了摇头,又道:“范羌一走数月,至今未归,必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柳城关大哥那边,派了几次探马,也皆是音信全无。这次匈奴车师联军六七万人马,我们这小小金浦,到底能守多久?”
老孟安慰道:“大人,这些胡人不擅攻城,我们据城而战,想吃下我们,他们至少得再准备八千亡魂!胡人的人口精贵的很,我看他们多半舍不得。再拖一拖就到了冬天,他们想不退兵,也不可能。”
“但愿如此。”耿恭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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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的一声脆响,稚呶一头摔倒在地上。
匈奴单于收回巴掌,眼光冷厉的看着稚呶。稚呶挣扎起身,重新跪倒在地上,一边脸蛋已是高高肿起,两行清泪泊泊而下。
单于一声冷哼,翻手又是一记耳光,再次将稚呶打倒在地,低声道:“我的女儿,居然喜欢上一个汉人,还帮着这汉人,害她自己的族人。”
稚呶重又跪在地上,两边脸蛋均是红肿,哭道:“我没有想害人,我只是不想他死,想让叔叔放他进关,我没有想害死自己人。”
这时帐帘一掀,右手处裹着白布的左鹿蠡王走了进来,看了一眼稚呶,神色复杂,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求情道:“兄长,稚呶还小,心地也单纯,原谅她一次吧。”
单于重重一哼,再不看稚呶,对左鹿蠡王道:“你去安排人,把她押回去严加看管,平了金浦、柳城之前,不许放她出来。”
左鹿蠡王道了声是,扶了稚呶起来,低声劝慰着,往帐外去了。
左鹿蠡王刚一出去,鼻青脸肿的昆浑走了进来,跪下行礼道:“单于,我们的探子来报,金浦往柳城去的探马,有一个没拦下来,被他冲出去了。”
单于皱眉凝思片刻,击掌道:“冲出去也好,这样一来,关宠必然引兵来援,我们正好各个击破,先取柳城,断了金浦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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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昏暗,愬风劲吹,一面血迹斑斑的汉军军旗旗面翻飞。
四五个军士围拢成一团,浑身鲜血与尘土,竟是个个带伤。
在他们周边,横扶着数百汉军尸首,而与汉军尸首混杂一处的,是无数匈奴人的尸体,更远处,无数匈奴骑兵伫立。
左鹿蠡王下了马,在数十个勇士的户外下,走到了这几个军士的不远处,立住脚说道:“关宠校尉,驻守柳城这些年,无数次破坏了我们的计划,说实话,不砍你个几百刀,难消我心头之恨。不过,我还是要说,你关校尉是条好汉,带的兵,也是好样的。站在你们汉人的角度,”左鹿蠡王缓缓伸出一个大拇指,“你是个英雄。但对我们匈奴人而言,”左鹿蠡王将竖起的拇指倒指地面,“你就是个该死的混蛋!这块土地,不该属于你们汉人。”
说着,左鹿蠡王收回手,慢慢拔出他那柄巨大的弯刀:“今天,你兵败于此,还有什么要交待的吗?”
残破的军旗下,一个满头满脸鲜血的人擦了把脸,露出了关宠的面庞,洒然一笑,道:“马革裹尸,好过老死在床上。我关宠在这西域十年,我老婆孩子在敦煌,就太平了十年。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往前走了一步,关宠信手一挥,指着满地的尸体道:“我五百汉军,换了你几千条人命,胡儿,你自己找算筹算一算,我大汉人口千万,无数热血男儿,你们这些胡儿,有多少人命好换?”
左鹿蠡王脸色铁青,几个汉军却听得哈哈大笑,一个须发都白了的老军走上前来,拍着关宠笑道:“大人,你跟这胡狗多说什么?他们又哪里会用算筹了?今天我等中伏兵败,他日皇帝陛下自会派遣万千雄兵,踏平他匈奴,为我等报仇!兄弟们,让这些胡狗听听咱们的歌如何?”
另几个汉军显然已是疲累至极,但听得老军这话,却不由都挺起脊梁,纷纷扬起手中的长刀唱道:“男儿有志兮,挎长刀;为国征战兮,在今朝,与子同行兮,死生共;与子破敌兮,汉旗高。”
左鹿蠡王咬了咬牙,退后半步道:“给我宰了他们。”周围数十匈奴勇士一涌而上。
“逐胡儿兮饮胡血,驾胡马系裂胡穴,扫胡尘兮干戈灭,与子同唱兮太平乐……”
苍凉的歌声中,几位汉军一个个被匈奴人杀死,但临死前的反击,也带走了数个匈奴人的生命。
关宠躺在地上,身上数个伤口,泊泊的往外流着鲜血,口里冒着血沫,却仍然喃喃的唱着军歌。左鹿蠡王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双手举起了弯刀挥下。
三日后,仅有百余人留守的柳城,终于陷落,守军无一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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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浦城中,耿恭站在城头,远远的望向城外连绵的营帐,目光中隐有忧色。
一阵喧哗传来,耿恭回头看去,却是老孟满面喜色,拉着一个郎中打扮的人一路小跑,大声叫道:“大人,大人,老刘终于把毒药弄出来了。”
耿恭一喜,几步迎了上去,拉住郎中问道:“刘郎中,老孟这话当真?”
刘郎中被老孟拽的上气不接下气,只是连连点头,半响才作声道:“大人,用羊试过了,的确有效。”
耿恭大笑道:“如此一来,守城就更有把握了。刘郎中,当记你一功。”
刘郎中连连摇着手道:“不敢不敢,小老儿可不敢居功,要不是紫薇姑娘带回了平氏公主给的秘方,小老儿哪能弄出这么厉害的毒药。”
耿恭笑道:“功劳谁都跑不了,后面还要辛苦你刘郎中,多多制药,匈奴人来攻城时,好好给他们尝尝厉害。”
老孟上前道:“大人,说来这匈奴人,这些天四面围城,却又不攻,不知是不是有阴谋诡计?”
正说间,忽听胡笳吹动,远处匈奴大营营门开处,一队队的匈奴人列马而出。
耿恭看向老孟,似笑非笑道:“老孟,你还真是料敌如神,匈奴人这就要攻上来了。”
老孟也是呆了片刻,跳起来大叫道:“敲钟,快敲钟,匈奴人攻上来了。”
须臾,一队队汉军各执兵刃,上得城来。
城下的匈奴人也是列队完毕,左鹿蠡王一马当先,大笑道:“耿大人,我奉单于之令,特地来为你们送一份礼物。”
耿恭双眼一眯,心头顿时起了不好的预感。
却见城外左鹿蠡王左手一招,匈奴队中当即竖起无数长杆,每只杆上竟都挑了一只人头。
城头汉军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左鹿蠡王回手结果一只长杆,高高擎起,大声道:“耿大人,你且看这是何人?”
“是关校尉!”老孟忍不住惊呼出口,耿恭也是神情一震,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眼眶迅速泛红——那长杆上怒目森髯,正是柳城守将关宠之头。
左鹿蠡王见城头军士骚动更甚,大笑三声,面容一肃,森然大喝道:“六日之前,关宠兵败身死,三日前,我军攻破柳城,你金浦营归路已断,还不出城投降!”
“啊!!!!!”军心浮动之际,耿恭忽然一声长啸,声震四野,无限悲凉,左鹿蠡王眯眼看去,只见耿恭目眦欲裂,跳上城垛吼道:“关大哥,马革裹尸,男儿本色也!今日你英灵未远,且看我金浦营如何杀尽胡儿!”说罢,抽出长弓,一轮连珠箭,雨点般射出。
左鹿蠡王心头大跳,连忙伏鞍躲避,却听身边惨叫连声,回头看去,只见七八个匈奴兵几乎同时中箭落马。
耿恭一轮箭射罢,回头大吼一声:“兄弟们,杀尽胡儿,为柳城兄弟报仇啊!”
城头上顿时怒吼一片,众军纷纷吼道:“杀胡儿!杀胡儿!”一时乱矢如雨,落向匈奴阵中,匈奴骑兵纷纷落马,左鹿蠡王未料到金浦营士气不衰反振,连忙下令退兵。
匈奴大营中,单于在无数贵族大将的簇拥下,立马营前,却见左鹿蠡王领兵败阵,不禁失望的摇了摇头。立马单于身后的加特奴,却露出了一抹幸灾乐祸的阴笑。
左鹿蠡王冲至单于身前,滚鞍下马,匍匐于地道:“单于,我领兵无方,请单于降罪。”
单于摇摇头道:“我也没想到这金浦营竟然起了哀兵之气,无妨,料他们只是一时血气之勇,汉军再勇猛也是人,现在归路已绝,我不信他们不恐慌,我们先收兵,让他们自己想一想,过几天再攻城就是。”
说罢,单于一拨马头,率先回营,众将纷纷跟随。
左鹿蠡王刚从地上爬了起来,加特奴却带马上前,俯身轻声道:“左鹿蠡王大人,耿恭的箭法,果然是犀利啊。”左鹿蠡王怒目而视,却听单于远远喝道:“三日后再攻城,以车师勇士为主力。”
加特奴面目一僵,左鹿蠡王却看着他阴笑连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