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等候了片刻,前面传来太监的唱名声:“皇上宣科场舞弊案犯玉同尘进殿见驾——”
沐辰对我做了一个手势,我点了点头,就迈步上了台阶。周围都是目不斜视的官员与卫兵,我的腿脖子,还是禁不住微微有些颤抖。
站在高大的殿门之外,我站定,镇定了一下。迈步进入门槛,目不斜视,上前三步,跪下:“小民玉同尘见驾。”
上方传来了威严的声音:“你就是玉同尘?”
很熟悉的声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回答:“小民正是。”
“好大的胆子——你是犯罪之人,怎么可以在皇上面前自称‘小民’?你应该自称‘罪民’?”
那是边上传来的一个声音。那是什么官员?
看样子,这个封建社会的殿堂,也不完全是皇帝的一言堂。至少,皇帝问话的时候,下面的官员也有插嘴的权利。
低头,声音却不低沉。我的声音淡淡的,稳定的:“小民无罪,自然不必自称罪民。”
“玉同尘,你好大的胆子!你身为贱民,却冒充良家子参与科考,如此大罪,怎么敢自称‘无罪’?”边上的声音,有些尖利。
我淡淡笑:“这位大人,小民曾经读尚书,其中有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普天之下都是皇上的子民,尚书之中,不曾将天下的百姓,分为三六九等。既然天下之人都是皇上的子民,小人踊跃科考,只望能为皇上效命,正是一片赤子之心,又哪里错了?既然无错,那又怎么可以自称罪民?”
“好尖利的牙齿,你这是在狡辩!”右边上另一个严厉的声音响了起来,“国法如山,妓女之子,生父来历不详者,名入另册!三代之内,不得参加科考!”
我身子微微一侧。“这位大人。生父不详之人,历史之上,并非只有小民一个。小民曾经读过《诗经》中的《大雅》篇,里面有这样一篇: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履帝武敏歆,攸介攸止。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朗诵了一段,依然不抬头,声音里依然含着笑意,“这位大人,如果说父亲不详之人,就该名入另册的话,那么诗经之中这一篇,也该改写了,是也不是?”
诗经中的这一篇,讲述的是周氏族始祖后稷当年的发迹故事。这段话陈述的是后稷的传奇来历。父亲不详,据说是母亲踩了一个大脚印就怀孕生出来的。
周围一片静谧,我听见了有低低的抽冷气的声音!
居然拉出后稷来打比方?是的,后稷那个时代,确实是一个伦理混乱的时代。母系氏族社会里,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情形,屡见不鲜。说起来,后稷还有一堆上古时期的帝王神灵,基本上都属于这一类!
不过,在我之前,却从来没有人想过,后稷的情况,与青楼私生子的情况,居然可以并为同一类!用我的标准来判断,后稷,也是一个私生子!
一个是人人敬仰的上古先皇。另外一个是人人都可以嘲笑可以践踏的下等贱民。而这两者,居然有相同之处——那就是:父亲都不详!
简简单单几句诗,竟然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却听见另一个官员的声音:“后稷那是神灵之子,岂能同你一介小民相提并论?”
“神灵之子?”我笑,“请问大人,这件事,除了后稷的母亲,还有谁知道?若是小民之母,也自称是感应神灵而生,请问大人相信与否?”
“果然是一个狂生!”上面御座之上,爽朗的笑声响了起来,“居然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回皇上,小民不敢大逆不道。”我回答,声音依然很沉稳,“不过是就事论事,陈述事实罢了。”
“好一个就事论事,陈述事实!”皇帝的声音很响亮,但是听不出喜怒,“果然是好口才!连中延州三元,果然是才子!”
“连中延州三元”这话,却是让我怔了一怔,随即是一喜。皇帝这样说话,显然是承认了我在延州院试上取得的成绩!
原来,县试、府试、院试的第一名,都称做案首。如果接连考中两个第一名,那就称为“二魁”,接连考中三个第一名,那就称为“小三元”,也是不得了的荣耀。如果不出意外,各个地方的小三元,都能考中举人。而乡试的第一名称做解元,会试的第一名称做会员,殿试的第一名称做状元,这三者称为小三元。
虽然知道在自己在院试中表现不错,但是卷面到底略微有些瑕疵。想不到张先生居然还是给了我一个案首!
“皇上,国法不能轻易更改。如若因为才子就能擅改国法,难免令天下才学之士,轻视国法!恃才傲物,轻慢国家,将成为常态!”声嘶力竭的,那是第一个说话的人。
“皇上,这些且不论。微臣以为,玉同尘此人,确实是天纵奇才,若是神灵感应而生,也不奇怪。”另一个沉稳的声音响了起来,“虽然有国法,然而玉同尘此案,应当别做他论,以向天下有才学之人,展示皇上的爱才之心。”
这个声音倒是在帮我。不由心中感激,不过囿于规矩,不敢转身去看。
“风大人。”原先的第二个声音响了起来,“国法就是国法。而且此生狂妄如此,不加以惩戒,如何能令天下百姓心服?”
“严大人可知,当年无知王允杀蔡邕,使《汉史》竟成绝响?此子以私家身份修史,半本《资治通鉴》,使如今长安纸贵!如若杀了这等才子,上天也将不容!”说话的是另外一个声音。
议论纷纷中,听上面一个声音响了起来:“玉同尘此案,与寻常舞弊案件,又有不同……礼部尚书云大人,你是如何看的?”
听那云大人的声音,也是平静之极:“科考目的,是为国选才。而如今有才子却要自毁,臣以为天下遗憾,莫过于此。”
云大人的话,让我也禁不住想要鼓掌叫好!既然是科考的案子,就用科考的目的来说事,从根本上消除争论!
寂静,短暂的寂静。
我禁不住松了一口气,这条命,看样子,是保住了。
“皇上明鉴,如今兵部另有一个案件报上。”响起来的,是另外一个声音。
“如今正在议论玉同尘案件,爱卿难道不知?”皇帝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皇上明鉴,两个案件其实是一个。”那声音继续说道,“延州米脂县上报,过年之前,米脂县库房,丢失马刀五百。据当地捕快调查,玉同尘以及风枢密使之子风行烈,与此案有大关联。”
那话音落下,四周响起抽冷气的声音!
与马刀失窃案件相关联……那绝对是死罪!
我的身子,也不由颤了一颤!满心的欢喜,化作了冰凉!
兵部之人,竟然在这样的场合议论这个案件……显然,是要将我置于死地!
兵部——我苦笑了一下,兵部尚书,似乎姓叶?那叶尚书的女儿,似乎与吴王殿下定过亲?
要将我置于死地,那是正常不过了。
我还没有反应,那边上已经有另外的声音响了起来:“李大人,您说这两件案子只是一件,又说玉同尘与风行烈与此事有关联。却不知米脂县有无送上相关证据?想那米脂县失却马刀,案子重大,如今侦破无望,胡乱咬人,也未可知。如果就因为米脂县胡乱攀诬而错定人罪,那就错了。”
又有一个声音响起来:“李大人,你说的这件案子,的确荒唐!如果真有关联,风行烈与玉同尘两人,离开延州都来不及,怎么会在延州,逗留了几个月?”
却听原先那个李大人的声音响了起来:“韩大人,此案是米脂县上报,现在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失窃当日,米脂县抓住了一个与此案极有可能相关的盗贼,而这个玉同尘与风枢密使之子,却将这个盗贼半路放跑。如此案件,米脂县焉能不疑?如今不过据实上报罢了。”
却听见另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来:“李大人,这事情事关重大,你御前信口开河,却要有一点人臣体统。”
李大人冷笑了一声,说道:“据实说话,又有什么不顾人臣体面了?本官倒是要讨教:应大人,如此大事,隐瞒不报,是不是就是有人臣体统了?”
“够了!”上面,皇帝的声音响了起来,那是勃然大怒的声音:“你们吵够了没有?将那个米脂县县令还有相关的都头衙役,都锁拿进京,朕倒是要看看,这案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所以,皇上,微臣认为,玉同尘是否有罪,不妨放到这个案子结案之后再做定论。如果玉同尘与马刀失窃案子确实有关联,那玉同尘冒贱为良的事情,就可以忽略。”
“扑啦”一声,暗蒙蒙的天空里,撕扯出了一道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