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咯噔了一下，知道这位官员想要说什么了。
说起来，这位大人说的，在寻常人眼睛里，那绝对没有错。社会之上，万民各有分工，大家都努力将自己的事情做好，这个社会就欣欣向荣，安定太平。用现代社会的话来说，就是即使是做一颗螺丝钉，也要站好自己平凡的岗位。
他说了这么一大圈子话，就是为了得到一个结论：我越级谈论国家政事，那是不安其位；我不安其位，能带动一群读书人不安其位；大家都不安其位，换句话来说，就是大家都有野心，这社会就离****不远了。
所以，他是想越过“越级上书”这么一件简单的事情，直接给我套上一个“蛊惑书生，引起社会动荡”的大帽子！
就谈论的水平来说，这位大人，比刚才这位，实在强太多了。自然不能示弱。脑子急速运转，我朗声大笑说道：“大人此话错了！不但错了，而且是大错特错！”
看不见一群臣子的眼神，我却听见了周围抽冷气的声音。片刻之后，听见那个大臣的声音：“本官的话如何错了？”
“大人的话，表面上来说，是没有错。然而，这话如果是当做一个治理国家的准则，那就是大错特错了！”
“玉状元却是要发怎样的惊世骇俗的言论了？”那大人的声音，不紧不慢。
“皇上，诸位大人，请想一下，就以世间万物为譬：如若一棵小树，安于本分，就安心呆在大树底下，安心享受大树的庇护的话，何时才能成长？等有一日大树老死，又有谁能给大树底下的万物以荫庇？如果有一个猴群，猴王手下的群猴，全数都安于本分不思进取，那么猴王死后，群猴却是以谁为首？”
我这话是偷换了一个概念。不过譬喻是诸子百家们最喜欢用的手段，我语速就比较快，这些人，一时也不能反驳。
我笑了一笑，又说道：“在下官看来，这世界上的事情，之所以能有发展，之所以能有进步，全都是世上的人，不安本分而引起！”
“哦？”
我又听见了整齐的抽气声，的确，这话……也忒惊世骇俗了一点。狂生我狂生，果然名不虚传！
上次舌战金殿的情况，很多人并未亲眼所见。只是听闻其他人传言。现在听到这个狂生的说话口气……我知道在场人的想法，那就是：百闻不如一见！
哼哼，既然狂了，我就将狂秀到底！
我再次笑了笑，说道：“下官也曾学习兵法，也曾听说过一句话：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句话？正是因为，一个士兵，有了当元帅的野心，人就会奋发努力，以求多立功勋！这样的士兵，才会在战斗中不惧生死，奋勇向前，才能斩将杀敌！如若一个士兵没有任何野心，只想在战斗之中，保全自己的话，那么，他们在面对战斗的时候，也爆发不出最强大的战斗力！一支军队全都由没有野心的士兵组成的话，那就将是将军的最大不幸！所以作为将军，就该赏罚分明，利用各种高额奖赏，激发士兵的野心，以求这支队伍，在战斗中取得更大的胜利！”
“治兵与治世，完全不同，玉状元不要混淆了！”反应过来的是另外一个官员，疾声说道，“如今世上，如若人人都有上位思想，那么……谋逆造反的事情，只怕再也不能制止！”
“鼓励世上的人不安其位，并不是鼓励这个世界上的人谋逆造反！”我毫不客气的指出了这一点。笑话，我偷换概念可以，你也想偷换概念？“我们要做的，是鼓励世上的人，都要本着为整个大兴的原则，为我大兴朝的发展尽心尽力！为了大兴朝的发展，努力奋发向上，而不是安于本分，将自己的才能瑟缩起来，不肯为大兴朝发展尽力！所以不安本分的毛遂，靠着一个自荐的故事而名传千古，这正是我们这个社会，对这个‘不安本分’这种思想的认同！”顿了一顿，我继续说话，“大人们请想一想！我朝为何要开科举？正是想要给‘不安本分’的有才能的士人，一个上升的空间！若是那些参与科举的士人，都安于本分，都心甘情愿的老死在乡间的话，我大兴哪里来的人才济济？我们大兴朝，又哪里来那么多人才，竟然使这个天下，经过几十年战乱之后重新恢复太平？”
本来，我还要举一个例子，那就是本朝的开国皇上……只是这玩笑开不得，咱们就只能算了。
我这话里可着实厉害。大兴朝的官员，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靠着科举考试上位的。这类人里面，有前朝的降臣，有本朝的新进。还有一部分，那就是功臣以及子弟。我举了一个科举的例子，那就是将沿着科举上位的臣子全都包进自己这方的阵营里。笑了笑，我又继续说话：“不但是如此。前朝末年，天下大乱，如若人人都安于本分，不肯起来匡扶正义，那么，天下的战乱，又不知要延续多少年了！大家想，可是这个道理？”
放弃本朝太祖这个例子实在有些可惜，于是，我就折中了一下——这一下，就将一部分功臣也囊括进去了。好了，这一部分功臣也不好反对我了！
我听见，耳边响起了低低的苦笑声。那是，一群官员，居然被我一通——看起来很有道理其实却不一定是有道理的话辩驳的说不出来，的确很丢面子。
我笑了一笑，继续说道：“皇上，各位大人，请想一想：我大兴皇朝，治理天下，很大一部分，靠的是士人，也就是读书人。如若天下的读书人都没有上进心，都只愿意捧着一本书管好自己一个家的话，那么当地方之上有事发生的时候，又有哪个士人肯出来，为当地官员出谋划策？微臣越级上书，谈论天下之事，虽然是逾越，但是就倡导天下风气这一件事情而言，学生认为，学生无过！”
“皇上，臣以为，我朝律法，七品以上官员，都有奏折议事之权。玉同尘越级上书，虽然逾越，却也不算什么大错。”说话的人，是宰相陆望远。
皇帝很明显的松了一口气。片刻之后，我听见他的声音响起来：“陆大人如此说法，其余诸位爱卿，可有话说？”
当然没话说。我刚才这番话，就是将朝中的绝大部分官员，都归类于“不安本分”之流了。既然没法辩驳自己与我的不同，那就只好认了。
一样罪名，就此轻轻放过。心中得意，虽然跪着，我也不由微微一笑。
“玉同尘越级上书之事也就罢了。”却听见边上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来，“只是政事堂中，诸位宰相，都曾见过玉同尘所谓的奏折！不择紧要东西上奏，却是专门写些琐碎小事！用其华而不实的文笔，浪费政事堂以及皇上的时间！让皇上花费大量时间在玉同尘那等闲情琐事上面……这样的行为，纯粹是邀宠献媚之举，且不论其罪行如何，就凭此事表现出来的品行，臣以为，皇上就该将玉同尘黜落，永不叙用！”
这话说得严厉了！
要知道，“邀宠献媚”那是一个怎样的罪名？在律法上，并没有明文规定，但是，对于一个士人而言，这是最严厉的道德谴责！一旦坐实了这个罪名，那么，你的一辈子就算钉在耻辱柱上了，就是你死之后，千百年之后，后来的读书人，还要指着你的故事笑话：瞧，那就是小人行径！
对于一个读书人来说，生死不足论，名声却是千古传！对于我这样的读书人来说，如果在历史上留下这样一个笑话，那……简直是生不如死！
今天廷议之上，我如果不能辩驳的话，那么“邀宠献媚”四个字，就将伴随我的一生！
我这个人最大的威胁，就在于我在士林之中，特别是寒门学子之中，有极高的威望。而我之所以有这样的威望，有两个支撑柱，一个是我的才学，一个，却是我的人品。
而假如将我的人品加上“邀宠献媚”四个字的标签的话，我就变成了一个小人！
我这一生，对读书人将再也没有号召力！
对于读书人没有号召力，那么，我死不死，其实无所谓了！
这就是所谓的釜底抽薪！
一瞬之间，冷汗涔涔而下！
现在最糟糕的是，我根本无法辩驳！
我给皇帝的奏章，写法——实在太随意！后世做万金油教师的时候，我读的最多的是唐宋八大家的散文，我已经熟悉了散文的笔法，我也习惯通过一些琐事的描绘，向君王报告一些事实！而这样的笔法，这样的行文内容，在这个时代看来，都是不端庄不严谨，套上一个“邀宠献媚”的罪名，并不为过！
我冷汗涔涔的时候，我耳边，听见了无数赞同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