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对香墨说道:“我们先去那边看看……”我要走远些,我想。
然而,我的脚却钉在地上了。因为,我听见了歌声,极其渺远的极其清亮又有些幽怨之意的歌声:“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接着,是一群书生散乱的叫好之声。叫好声停下之后,有琵琶声响了起来,几个歌女,齐声重复了最后两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我知道了,他今天……将到封地去。
那天他听见了我的歌声。
今天,他也知道我在这里附近。
于是,他唱起了这首诗……他想说什么?
一片冰心在玉壶……是在玉壶么?
从今天开始,愿你我不再相遇。再度相遇的时候……你与我,也许是仇人。
头脑轰隆隆的,我知道我知道什么,但是,我不愿意想。
抬起眼睛,我看见头上晴朗的天空。笑着指着天空,指着那边几株新开的不知什么花卉,对香墨说道:“我们去那边看看……顺带等等那些迟到的举子,第一次文会,总要弄得热闹才好!”
杨柳依依吐芳华,路边的新草,树木上的新叶,都展现出了一种动人的新绿。
虽然御花园之中,还没有什么花卉,但是御花园之中,却已经有不少酸臭书生,开始吟咏这春光。
今天正是杏林宴会。简单的来说,皇帝在这里,聚宴群臣与新科进士。这场聚宴,是大兴朝朝廷主办的最不像宴会的宴会。
所谓聚宴,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不过是几壶酒,几碟蜜饯干果罢了。没办法,皇帝不好奢华,想要见见天家奢华的贫穷学子们,也难免有些失望。皇帝露了露面,说了两句闲话就走了,看样子他也知道,今天是他的臣子们欢庆的日子,他在场,人人放不开手脚。其他掌管国事的几个大臣,例如宰相与六部尚书,都早早走了,留在这里的,都是非大员,而且大半都是年轻人。这伙子年轻人,喝了两杯酒,渐渐的就开始熟悉起来,胆子也放大了。
作为这群人中的明星,我却是有些苦不堪言。御花园中座位不够,好不容易占了一个座位,却立即有书生或者官员上来,对我表示仰慕。表示仰慕么,你一个十六岁的小毛孩,能大大咧咧的站着不动?当然要站起来与人家说话。谦逊,谦逊是要付出代价的……我的代价,就是我的座位。
所以,一个时辰功夫,站起来坐下坐下站起来,也不知折腾了几回,找了多少回座位。
眼见着周围终于清静了一些,我悄悄挪了一下身子……没办法,我得找一个清静的地方歇歇脚去。好在这群家伙,知道等下还有最骄傲的雁塔题名与簪花游街,不能醉酒,否则日子将更为难熬。
脚踩挪开两步,就看见一个官员,满脸笑容的往我这边走来。想跑,没门,目光已经对上了。只觉得对方异常眼熟,片刻之后就想起来,原来这位是老熟人,当年押解我们一家进京的林明之,林大人!
林明之微笑着向我走来,举杯笑道:“玉状元,今日重逢,正是幸事。”
我也举了举酒杯,却露出迷惘的神色,含笑道:“这位大人,恕下官眼拙,下官却不记的什么时候见过大人了。”
林明之哈哈一笑,说道:“玉状元不记得了么?本官却还记得啊……两年时间,就如白驹过隙,玉状元当年风采,还历历在目,只是没有想到,当年一个小小的孩童,今天居然成了我朝状元郎,做出这么多震惊天下的事件。”
我继续迷惘:“这位大人……您高姓大名?”
却听见边上的一个书生笑着说道:“这位是兵部的林大人。玉状元名满天下,认识他的人多,他记得的人少了,哈哈。”
我尴尬的笑了笑,眼神里却依然是一片迷惘。片刻之后才说道:“却不知与大人何时见面,玉同尘着实迷惘。照例说,林大人乃是上官,如此风采,若是见过,那是断断不会忘记的。”
边上那书生哈哈大笑,说道:“林大人,您就告诉玉状元什么时候见过他吧。看他那迷惘的样子。”
林明之哈哈大笑,举了举手中的酒杯,长声吟道:“两年过去了,玉状元还记得那首诗否?”
边上一群青年官员进士,听闻“诗”字,顿时都来了兴致,当下一群人就围了过来,其中一人就笑道:“可是当年玉状元写过什么诗歌么?林大人,您可不能自己藏着掖着,快点念出来。”又有人说道:“玉状元文采斐然,斗酒诗百篇,四百首诗,人人传唱。却不知还有什么诗歌流落在外,林大人,可是玉状元少年时候的诗歌么?”
林明之哈哈一笑,说道:“正是,那是玉状元年纪尚幼,文采却是已经不凡,诸位先听着!”将酒杯一放,高声吟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吟声未曾完全落下,四周已经是一片叫好之声,却听见一个书生大笑道:“这首饮酒诗歌,虽然有些离愁别绪,却是别有一种放浪形骸的意味,意味比寻常饮酒诗,更要隽永一些。”
又一个书生大笑道:“不对。虽然说饮酒者已经忘却何处是他乡,但是字句底下,这种乡思却是更加浓重。如何就能算是放浪形骸之作?”
一群书生在叫好,我脸上却是愈加的迷惘,说道:“林大人,诗果然是好诗。只是下官着实不记得了。难道这首诗是下官少年时候做的不成?”摇头笑道:“下官少年时候,随着母亲四处漂泊,家乡何处,都不知道,却如何能做出‘不知何处是他乡’这样的诗句来。林大人,这是他人做的罢,假托在下官名上?”
我这样说话,四周都是寂静了片刻。边上一个少年书生,当下就说道:“这样的好诗。林大人咬定是玉状元做的,玉状元却不承认是自己做的……林大人,您不会记错了吧,这诗歌其实是在下做的,您却挂在了玉状元的头上?”
林明之眼睛看着我,眼中有探询的意思。片刻之后才说道:“下官或者记错了吧……但是纵观本朝,天下除了玉状元,又有谁能做这等豪气干云之作?”
我淡淡一笑,说道:“天下才智之士,不知有多少,朝廷虽然开了恩科,但是泥淖草莽之中,还是不知埋没了多少英才。若是捡到了一首好诗就是玉同尘做的,那不知会委屈多少有才华的读书人……林大人,您说呢?”
林明之凝视着我,片刻之后才说道:“玉状元,或者是本官记错了……不过当日做这首诗的少年,文采风度,与今日之玉状元,其实也相差仿佛。”
我哈哈一笑,说道:“林大人过奖。玉同尘这个皮囊,实在也过于平凡,这天下皮囊,与玉同尘类似的,不知有多少。林大人这样直白的说出来,不怕玉同尘伤心乎?”
一群书生都哈哈大笑。
林明之也大笑,说道:“难道是本官记错了?记错了也罢,没有记错也罢,今天见到玉状元,就觉得投缘……咱们且到那边,说两句私话可好?”
我哈哈一笑,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大人奈何要如此鬼祟?”
一群书生都笑了起来,齐声道:“林大人,奈何要如此鬼祟?”
林明之再次一笑,神情有些尴尬。片刻之后,才说道:“玉状元,在下实在有些私事,却是与玉状元的大恩人,李恒李大人有关。”
我再镇定,眼皮子也禁不住微微一跳。这个林明之……居然拿我的父母来威胁我!
哈哈一笑,说道:“林大人,我们去那边说话。”当下率先去了。一群书生就有轰然说笑的:“林大人,却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私下里说?”人却一个个都走散了。
走过一片太湖石,在假山边上站定,我冷冷的看着林明之:“林大人,您想要说什么呢?在下洗耳恭听。”
林明之呵呵一笑,片刻之后,才盯紧了我,说道:“实在想不到,当年只是觉得小姐不是寻常女子而已,没有想到,短短两年,竟然闹出这么一大片功业来。”
我淡淡一笑,说道:“林大人,您说的是谁?”
“李小姐,您还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么?”林明之微微一笑,那高高在上的笑容是如此可恶,“李小姐不承认自己身份也不要紧,等本官去延州地方看看,延州地方,当年李家奴才想必也很不少……一定有能证明小姐身份的。”
我淡淡一笑:“人的外貌,或者有相似的,我是男子,天下皆知。你硬要说我是女子,恐怕天下书生,都要将您老人家撕成碎片。就是唾沫星子,也要将您老人家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