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夫人也急忙将母亲扶起来,笑道:“莲藕,你将玉解元吓坏了。”
母亲站直了身子,凝视着我,嘴唇微微动了动,却终于说道:“玉解元对我们一家有再生之恩,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在那一刹那之间,我已经明白,母亲已经开始怀疑了。我毕竟是母亲养大的,十多年的养育,怎么会连孩子都认不出来?
我勉强笑了一笑,说道:“李家与我有大恩,正要向李夫人道谢,李夫人怎么如此客气起来。”声音恭敬有礼而疏远。
那声音里的疏远再次让母亲的神色动了动,眼神掠过一丝失望,随即说道:“玉解元客气了……小妇人记性差,却不见得曾见过玉解元。”
母亲在怀疑,在疑惑。这样问,是正常的。我看了一下四周。除了风夫人,还有风夫人的贴身丫鬟翠玉,后面还跟着好几个婆子。微笑了一下,笑容里却有些苦涩,片刻之后才说道:“李夫人见谅。玉同尘曾受过李家恩惠,却未曾见过夫人。夫人自然不认得。”
风夫人见我们站着说话,当下笑道:“玉解元,莲藕,我们进去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母亲却不动,站着看着我,说道:“却不知外子何时曾施恩于玉解元?”
我摇了摇头,片刻之后才说道:“此事事关闺誉,夫人如果一定要问,学生自当奉告。”声音里有几分为难。
我这个“闺誉”一说出来,母亲的脸色还没有变,风夫人的脸色先变了:“闺誉?”
我微微叹息了一声,说道:“去年元宵节,延州城内,学生曾受过李家人的恩惠……学生曾发誓不将此事告诉任何人,现在夫人问话,却不能不答。”选了元宵节这个敏感的时间,是因为元宵节之后,我家的人就已经飘零四方,元宵节那天,李筝出外遇到了什么事情,已经不可求证。
“去年元宵节?”母亲的脸色变了变,好久才说道:“你受过谁的恩惠?”
心中已经想好了谎言,也不紧张了。只是略略迟疑了一下,我就说道:“是一位十三四岁的少年公子——在下听闻他身边的书童,亲口呼唤她做小姐,又曾亲眼看见她的马车,驶入李家府邸的后门。虽然只是几本书的恩惠,但是学生却是铭记在心。”
我的话并不连贯,正因为不连贯,更给人“这是事实”的感觉。随着我的叙述,所有的人都得到了这样一个故事——李家的女儿李筝,女扮男装出去,遇到少年才子,于是赠送书籍。少年才子眼睛敏锐,早就看出李家女儿乃是女儿身,于是悄悄跟随,亲眼看见李家女儿马车,进了李家府邸的后门。
这样解释,风夫人就露出了然的神色。微微点头,说道:“玉解元……这也可以算作一段佳话了。”
编造着李筝的故事,心中不停咒骂自己无耻,然而听着风夫人说话,却微微露出尴尬神色。片刻之后才说道:“李夫人,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如今朝廷已经开恩赦免李家的罪过,李小姐也想必不久回归,若等着李小姐回归之日,学生能否前来鄜州,见小姐一面?”
风行烈忍不住说道:“尘!”声音里已经有了几分嗔怒。她是在怪我,做戏做太过分了!
母亲看着我半晌,片刻之后陡然哭道:“我的筝儿!”抓住我的手,身子咕咚一声,往后就仰倒。
不由慌了,慌忙扶着,却不想自己的脚下还是滑溜溜的,当下也是一跤摔倒。幸好风行烈在身边,一把将母亲托住。也顾不得什么礼节不礼节了,抱着我的母亲,就往我的房间里走,将我母亲放下。
幸好没事。才将母亲放下,母亲就睁开了眼睛,眼神里透露出来的东西——居然有些叫我心寒。片刻之后才对风夫人说道:“姐姐,我与玉解元,有些话要私下说。”
风夫人道:“你不要太激动才好。”当下就带着风行烈与一群丫鬟仆妇出去了。
母亲坐起来,我急忙上前扶着。母亲甩手,将我的手推开,盯着我,才酸声说道:“我怎么也想不到,名满天下的玉解元,居然是我家的女儿!正欢喜我家的女儿还活着,却发现那是一个连母亲都不肯认的乖女儿!”
听母亲这样说话,我咕咚就跪下了。心中委屈,但是也不能抗辩,当下只能垂头听着。不过见母亲先将其他人屏退才与我说这等话,心中却是略略放心了一些。
母亲看着我,好久才说出了第二句话:“早知道你能女扮男装,早知道你胆子大,早知道你做起事情来无法无天!可是怎么也想不到你居然能走到这一步……之前的事情我也不怪你,今天你却为什么当着烈儿与婆婆的面,败坏你自己的名声?你且给我说个道理出来!”
我垂头,低声说道:“母亲见谅。孩儿当日在皇上面前说了一堆谎话,这等谎话是要谎话去填的。孩儿现在名声如此之大,无论用什么谎话来搪塞,都会有无聊的人去追究。唯一的办法,就是用闺房之事来搪塞……”
“你拿闺房事情来搪塞……”母亲气才略平了一些,说道:“你……好生不知羞耻。你与烈儿还未成亲,就这样住进人家家中,来来往往全不避人!等到将来,你嫁给烈儿,却怎么做当家主母?不行,你得赶紧搬出去!”
我苦笑了一下,说道:“孩儿倒是想要搬出去,可是风伯母不让,只能算了。再说……母亲放心,孩儿这一生,是不会与烈成亲的,不会成为烈的当家主母。”想着烈那个身份,不觉一笑。
“你……”母亲不觉又生气起来了,厉声说道:“我知道你是长大了,名满天下了,翅膀硬了!烈儿……不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你还当自己真是一个男人啊……你现在已经成功了,正是见好就收的时候……啊,你难道还真的要去考一个状元回来不成?”
我点了点头,说道:“女儿正有此心。”
“不行!”母亲勃然大怒,“先前的事情,我知道。你是孝顺孩子,见我们受苦,你豁出去了……只能怪做父母的无能。还要女儿来相救!现在你父亲已经出来了,我要你父亲多辛苦一些,多立些功劳——总不能再让你扮作男孩子,去受那些苦楚!——我的好孩子!”母亲的声音陡然呜咽了,搂着我,眼泪终于滂沱而下。“我的好孩子……我曾很多次,想过你!只以为你死了……没有想到,你这条命,居然硬生生给挣回来了!我……真不敢相信……孩子,”母亲陡然又慌乱起来,“我曾听你婆婆说,你前些日子,在庆州又挣回了一条命……你给我看看,我的孩子,你怎么……对自己狠得下心呢?你是用自己的命,去换我们两个老废物的命啊……”
母亲要给我解开围脖,我连忙自己解开了,轻声告诉母亲:“那时候也是被逼着无奈了。母亲你看,孩子不是平安回来了么?现在孩儿在大兴朝的名望,可算是如日中天了……你看,这不是合算生意么。您别看这伤疤够吓人的,其实一点也不痛……”
母亲苦笑了一下,说道:“当初你用自己的命换弟弟的命。现在你用自己的命来换我们的命。还担心母亲看着你的伤疤心疼呢……你的嗓子怎么回事,坏掉了?”
我做出一个调皮的笑脸:“母亲,嗓子坏了也不是坏事。您看孩子的嗓子,本来就是太清脆了一些,现在倒好了,听我的声音,也没有人怀疑了……”
“你这孩子,你说什么话!”母亲恼怒起来,说道,“你还真的想一辈子做男人不成?先前母亲说的,你不能再考了,就说身子不好,先错过这一科。过了这一科,就要等三年。三年过去,朝廷之中,也没有多少人记得你了,那时就悄悄回家,改回女装,也没有人留意。”
“母亲。”我咬了咬嘴唇,说道,“孩儿……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为什么不让孩子走的更远?”
“你……的心,到底想些什么?”母亲声音放柔和下来,手指在我的脖子上轻轻抚摸,“你男人还没有做够不成?你想,你是一个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你现在还好,你与烈儿关系好,他知道你是女子,只怕高兴还来不及。但是等你在男人群中混多了,他一定会觉得你……不检点,那时就糟糕了……”
“母亲!”我沉声说道,“烈不会娶我,我也不会嫁给她。母亲您放心,我不是寻常女子……”
“寻常女子,我自然知道你不是寻常女子!”母亲叹了一口气,说道,“然而不寻常的女子,也是要嫁人啊……我现在就去告诉亲家母去,你与烈的事情,该捅破了……”
“母亲!”我再次扑通跪下,说道:“您可千万别……孩儿现在身份,万一泄露,那是死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