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爷。”
“都退下吧。”他已经决定,就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阎王抬步退出,近乎逃跑。
“让我留下。”
端木渊看眼半跪的飞天,沉默地不拒绝。
“我也……”
“出去。”飞天瞪二爷一眼,她家主子和小主子如果出事,她见谁咬谁。
“鹤羽,带他出去。”
鹤羽得令不等二爷反应,就将她架起,闪出厢房。
七百万深深地看一眼两人,突然开口:“如果救不活呢,都救不活呢?”
端木渊懒得回答七百万的问题,手掌已然贴上她的背心。飞天挑落床幔,取出一截莫邪,掰成两瓣,点燃放置在两只香炉内。七百万一瞬就成了多余,成了可有可无的尘埃,惶惶然走出,木门在他身后缓缓闭合,啪地一声,隔成两个世界。
被关在门外的人们,表情各异地看着紧闭的门扉,都有一种被遗弃的错觉。夏阳如火荼毒,整个暮园都是一片波光潋滟,水纹爬满白色的墙体,褐色的窗格,轻易地恍惚了眼眸,一片水色。
记忆似乎回到那夜,她中了红药的那一夜。
端木渊依着床格,拥抱着怀里的人,将她的头颅侧放在自己的心房上,一手成掌贴在她的背心,心甘情愿,一手勾缠住她的右手,十指相扣,没有誓言,却比誓言珍贵。
唇角轻勾,带弯眼角,突然就觉得她想一只受伤的小猫,哭泣着撒娇,然后在他怀里酣睡。眼睫缓缓压下,他闭上眼,气息拉扯越来越长。心里全是她微笑眼中映着他时的样子。内力顺着他的意志,一丝一缕流向他的右臂,右手,从掌心推入她的背心。
所有背景都消失,只剩他和她,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对方的心跳。浑厚的内力捻成丝线,连接着两个人,两端缠绕两颗并不完整的心。
恍惚地,一个遥远到不能再遥远的梦。
一棵桃树,粉色桃花嫣然,一方石质棋盘,白子黑子拼凑成厮杀的战场,一壶清茶,一炉香烟,他独自拼杀,操纵黑白二子,敛眉间,认真地思考输赢。
脚步轻浅,衣衫婆娑,他知道有人来,坐在他对面,他却没有抬眸,只是看着黑子白子。良久,素手抬起,干净的指尖拈起黑子一枚,清脆地一声,落入棋盘。他自然而然地行白子,不言而喻的默契。
一场拼杀,他们都不急于求成,细水长流地扩张自己的版图,也都清楚,一旦触及,便是残酷的你死我活。
他故意放错,她也当没看见,他没看见她的脸,也知道她在笑,比树上桃花妖娆。
画面如烟虚晃,破碎,冷汗布满额头,他沉下气息,内力持续输送,一缕接着一丝,一丝接着一缕,他都坚持。
‘白。’他在心底轻唤她的名。她没有应他,但他能感觉到,她有听见。
经脉刺痛,他知道再继续便是武功尽费,但是,他要救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即使从此成为废人,他也都是心甘情愿。满心只有一个愿望,希望她和他们的孩子好好的,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
手指收紧,他感觉着她的手心的温度慢慢地又和他一样,他感觉到她轻轻收紧手指,不自觉地想笑,很开心。
‘白,谢谢你,如此想要这个孩子。’他满心不安地来,不确定她是否想要他们的孩子。那****给她送去不悔,他给她选择,折磨的却是他自己,她一口一口饮下不悔,寒气一寸一寸冰冻他的理智,他逃跑,逃得远远地去宣泄他的不甘。现在,她有了他们的孩子,如此明确地告诉他想要,他如何能放弃,或许,是他比她更想要属于他们的孩子。
仿佛是紧绷的弦,突然被挑断,端木渊眉心瞬地皱紧,疼,原来真得很疼。从脚底蔓延上来,蚕食全身,麻痹神经。呼吸微重,端木渊垂首,轻吻落在温良的皮肤上,她的额角。耳鬓厮磨,他贪婪地嗅着她身上的香味,转移自己疯狂叫嚣的疼痛。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骄阳走过半边天空,西沉而下。夜幕四合,月亮爬上树梢,弯弯地一勾。水阁中亮起温暖的光,透过窗棱,倒影在水中,成朵朵细碎的莲花。
门口只剩下二爷和鹤羽,茶饭不食,滴水不进。
鹤羽笔直地站着,几乎没用什么大动作,威武地像个门神。二月蹲在另一边,脚麻了也不想站起来,双眼充血地红肿,看着也像一只被大灰狼欺负的兔子。
“你在做什么?”二爷抹干眼泪,斜斜地看着一边的鹤羽。
鹤羽坦言:“祈祷,求平安。”
“真不像个男人做的事。”
鹤羽不应,继续在心底默念那一句祷告。
金曲洛沿着九曲桥走来,失了平时的优雅,有些怔忪,有些混乱。二爷和鹤羽看着他走近,都选择沉默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曲洛站在门前,歪着头,眼中都是温暖的光点,一抹似有若无的浅笑,也足够动人心魂。手掌轻轻拍打紧闭的门扉,一下一下,节奏缓慢,不轻不重。
“白……,我是曲洛,你开门呀。”
鹤羽微愣,不是吴钰吗?二爷瞥过一眼,她哥哥撒娇的方式,从来都无辜。
“白……,我是曲洛啊。”
门扉紧闭,纹丝不动。
‘啪’,‘啪’,‘啪’,短促地重复,温吞地委屈。
“白……,那个孩子,能不能不要。”曲洛呜咽,她不可以不顾他的感受啊。
“白……,求你,那个孩子不要好不好。”呜咽变成低低的抽泣,他只是不希望,不希望她宠爱其他人胜过宠爱自己,他只是不要看她对别人比对他还好。手掌不慌不忙地拍打,一下一下也像是打在自己的心房上。是她交给他如何强大,是她教给他如何无耻,是她,是她,都是她,在他的生命力里,她的影像比他娘亲清晰,她的影响比他父亲深远,他只是不想,不想多一个人,在他们之间。
“那个孩子,不要好不好。”声线颤抖,他后悔,后悔离开药王谷,后悔那么听她的话,后悔让她来长安,他都后悔。现在,他们告诉他,她怀了别人的孩子,而且想要,甚至努力醒来保护这个孩子,那他算什么,她都不曾那么努力地保护他。不想要,不想要那个孩子出生,不想要她的孩子出生。
手掌拍到红肿,依然无人应声,无人开门。曲洛滑坐在地,指甲尖一点点抠入木门中。期期艾艾地哭声成唯一的声动。鹤羽只是听,二爷连听都不想听。他们一起长大,她再清楚不过,她的哥哥早已被宠坏,被她宠坏,也被白宠坏。
金曲洛是她的亲哥哥,他们一起经历过娘亲的去世,父亲的漠视,姨娘的责难,一起被卖到偏远的南诏,她也一辈子记得他抱着病弱的她逃亡,寻找一切能救她性命的药。她宠他,本就是理所当然。可是,白不欠他的,从来都不欠他的,从来都没有义务顾念他的喜怒,自己的命是白救的,他的命也是白救的,没有白,没有药王谷,他们根本不可能走到现在。
从小到大,他犯过那么多错,她们也都不怪罪,或许白觉得曲洛没错,但在她眼里,有些真得很过份,如果他不是她哥,她早打死他了。
二爷轻叹一声,身后的人哭到抽泣,她也心疼,只是这次她也不想去安慰他。每个人都有贪婪的时候,脆弱的时候,自私的时候,他们都不例外,只是这些其实也都没错,还挺可爱。但是,不会控制,不懂节制,就会伤人伤己。
“白,不……不要……,好……好不,好。我……爱你啊,我……一直……一直都爱,你呀。白……,放弃……他,求你,求你。”曲洛蜷缩在门边,低声抽泣,语不成调。那个孩子那么名正言顺,那么名正言顺可以得到她全部的爱,他不要,不要任何人来跟他抢她。为什么她可以纵容他那么多次,偏偏这一次不可以,还没出生,就为了那个孩子抛弃他,他怎么能允许,怎么能甘心。
“哥。”二爷遥望着月牙儿,轻轻地唤。
鹤羽看一眼二爷,再看一眼金曲洛,识相地旁观。
斑驳的血色染在指间,木刺插入指甲缝,他也继续。他就是要让自己看起来可怜,让她心疼,让她负罪地不离开自己。他是真得爱她,从那时开始,那么多年,他只是更爱,陷落得更深。
“哥,你看,月牙儿真美。”二爷嘟着嘴,眼泪滑出眼角,眼中的月亮被人搅乱,碎成千千万万,模模糊糊。
“哥,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他们好不容易才救她回来啊。
曲洛看不见自己妹妹的脸,看不见那些为自己流的眼泪。他也看不见厢房里的人,痛苦地皱起的脸。他难过,难过到已经无法去顾及别人的感受。
“白……,白……”
比失去更悲伤地是看着却永远无法触摸,所谓碧落黄泉,也可能在忘川河畔遗失了对方的身影,也可能在奈何桥上忘记上一刻两人还手牵着手。其实都明白,她之所以想走,之所以支开他们陪端木泽去死,是那些日积月累的心累,那些一担重过一担地责任,只是,他们知道却无视,只希望加深之间地羁绊,将她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