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教授与古丽说话时,吉教授与家政公司的人说事。说了一会,又把孟教授叫过去。事情很快就定了下来。家政公司的人向古丽交待了几句就走了。
吉教授送走家政公司的人,回头认真对小姑娘看看,忽然觉得小姑娘的脸型很像一个人。像谁呢?说不清。反正就像曾经在哪见过似的?
接着,孟教授就领古丽到几个卧室去看。又到书斋、厨房、卫生间去看。告诉古丽,家里并没什么事要经常做,粮油都是超市送。也不用每天卖菜,我们自己愿意吃什么菜,就自己下班顺便买。平时,叫古丽接接电话,收收报纸信件,整理整理文件,收拾收拾图书资料就行了。对古丽说:“总之,你不用急,慢慢来。我看你还小,才十几岁,又很聪明。有空,自己可以看看书,写写字。要听歌,这里有VCD。你们维吾尔姑娘,很喜欢唱歌跳舞的。”
古丽一时不敢说好,也不敢说不好。
吉教授也说:“我儿子念的小学课本、中学课本,还都新新的。他上大学了,都留在家里。你有空看看。不会的地方,我们可以教你嘛,对不对?需要什么学习用品,你大胆地对我们说好了。”
这家主人这么好,古丽顿时觉得眼睛湿湿的,心里好想哭!哎!自己的命也真够苦的,生下来没见过妈妈!也没见过爸爸!只听古力尔汗干奶奶说,两岁的时候,妈妈就在上海死了!爸爸在日本留过学,还起了个日本名字叫士口水良。十六年了,哪去找这个人呢?哎!不去想那么多了,用心把两个主人伺候好,有个安身的地方就行了。
不几天,古丽就把房子里里外外,收拾得有条有理。主人爱吃什么饭、什么菜,谁喜欢吃得咸一点,谁喜欢吃得淡一点。晚上,看电视的时候,男主人喜欢喝什么茶,女主人喜欢吃些什么小零食,通过察言观色,都摸得头头是道。她认为,在这样的大知识分子人家做事,只管多做事少说话。自己又没什么文化,不定什么话说不好,会使主人生气或看不起的。人家是有学问的人,学问可深了!教出来的学生,都当大学老师了。两人书斋里的书,一个比一个多。有的大书,简直就跟枕头似的!
这天,吉教授没去农学院上班,要在家里写一篇关于《大西北地下水的分布及运用》的论文。这是新疆农学院在西部大开发中承担的一个重要课题。
古丽在厨房里收拾完了,给吉教授送去一杯茶。
吉教授抬头一看,无意中看见古丽耳朵上戴了一只绿色鸟型耳坠,开始也没在意,等古丽走出房间,才觉得耳坠应该戴一副才好看,怎么戴一只呢?而且那只绿色鸟型耳坠绿得有些眼熟,很像是土耳其绿松宝石“爱情鸟”耳坠。他在日本留学时曾经买过一副这样的耳坠。一对欲飞的爱情鸟,透明的祖母绿,非常珍贵,国内很少有的。记得十多年前,给了一个女人一只。还有一只,跟孟教授结婚时给了孟教授。那么古丽耳朵上这一只“爱情鸟”耳坠从哪来的呢?市场上根本没卖的呀?吉教授越想越凝神,就端着茶杯走出房间来,追着古丽看。
古丽发现吉教授在看她,心里就紧张起来。马上蹲下身去擦地板,偷偷地抬眼看了一下吉教授的脸,吉教授的脸色阴阴的,很可怕。她不知道自己什么事做错了?不知道吉教授为啥会这样?孟教授不在家,他生谁的气呢?是文章写不下去了么?以往,碰到文章写不下去时,他只是自个儿在房间里转圈。一边转圈,一边喝茶。今天,他不转圈,也不喝茶,只是看我,是嫌茶泡得太酽或是太淡了吗?
一会,吉教授回到房间里,喊:“古丽……”
古丽听到喊,心里一跳,小声问:“吉老师,你叫我吗?”
“对。你过来一下。”
古丽站在房门外边细声问:“吉老师,是茶没泡好吗?我给你重泡?”
吉教授温和地说:“不不。我想问你,你那只绿色耳坠是哪来的?是孟老师给你的吗?”
“不,不是。是干奶奶给我的。”古丽说。
“你干奶奶给你的?……”吉教授似乎不信。
古丽看看吉教授那严肃的样子,马上解释说:“不是偷的!我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我给孟教授收拾房间,从来都不动她的东西的。”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看看那只耳坠,可以吗?”
古丽不知吉教授为什么要看这只耳坠。慑慑地走进自己的房间,对着镜子,摘下耳坠。送给吉教授看。
吉教授接到手猛地一愣,又说:“这是你干奶奶给你的!?……”
古丽马上说:“是的,是干奶奶给我的。我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干奶奶说,这是我妈临死前,寄给我干奶奶的,并叫干奶奶一定要留给我。我临来北疆的那天晚上,干奶奶就把它交给了我。要我好好把它带在身上,就一定能够找到我爸爸。相信我吧吉老师!我没有偷过别人的东西!”古丽说着,嘴唇就抖颤起来。
吉教授缓了缓,说:“古丽,你不要害怕,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能告诉我你妈叫什么名字?她什么时候死的?”
古丽望着吉教授的脸,说:“我不知道。听我干奶奶说,我很小,不到两岁,妈妈就在上海死了。”一想,又说,“哎,吉老师,我这里还有我妈妈写的一封信,也是我干奶奶交给我的,叫我把它带在身上找爸爸。”
“你爸爸叫什么名字?”
“听我干奶奶说,我爸在日本留过学,他有个日本名字叫士口水良。中国名字叫吉浪……”
“士口水良?吉浪?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吉教授马上站起来。
吉教授这么惊惶失措,古丽有些害怕,顿了顿,说:“我,我干奶奶说,我爸在日本留学时有个日本名字叫‘士口水良’。中国名字叫‘吉浪’。”
吉教授一把拉过古丽,两眼直直地看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才说。“你说你妈的信在哪?快让我看看!”
古丽吓得不知所措,连忙去自己的房间,拿出那封信。
信,已经很旧很旧了。黄黑黄黑的两张普普通通的白纸,已经绉得没有信的样子。但是,那上面蓝黑墨水写的钢笔字,断断续续,依稀可见。
吉浪:
恕我不辞而别,原谅我吧!
那次,在十二连遭流氓袭击,你救了我,我就开始把生命的全部都给了你。确切地说,早在几年前,你来我们知青点讲土壤课,我就在心底里萌动了爱的春汛。并下定决心,要与你结婚。
可是,谁知命运之神又是如此捉弄人呢!一九八一年,就在你去东北农大学习期间,我爸爸的历史问题彻底解决了!组织上为他摘掉了右派帽子,恢复职务,从苏北农埸回到上海市文联工作。他来信,要我马上回上海团聚。而且,就要我一个人回去,不准带任何外人。你知道吗?那时,我已经有了六个月的孩子--我们的孩子!可是,我那个样子,咋能回上海见我爸呢?没办法,我就离开十二连知青点,到南疆古力尔汗干妈那里,住了几个月,等把娃娃生下来,才一个人回到上海。
回去不久,我爸得知我在新疆的情况,气得差点儿死过去。最后,他给我定死两条:一、不准带孩子回来。二、不准带男人回来。否则,就断绝父女关系,永生永世就留在新疆!
我万万没有想到,回上海的第二年,就发现子宫里有个瘤子。一检查,肿瘤晚期!我被彻底击垮了!我什么也不想了!就想再看孩子一眼……吉浪,求求你!一定要找到古丽,你一定要与我干妈取得联系,设法找到孩子!她是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照顾好她……
再见吧!来世!
朱亚芬
信看完了,吉教授觉得心里一阵阵在揪,仿佛又回到二十多年前那个团场知青点。他放下信,走出房间,发现古丽不知所措地坐在凳子上,心头又一沉,想马上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这个可怜的孩子。但又觉得这样做欠妥,应该等孟教授回来,先告诉她,得到她的谅解和同情,这样,才能妥善处理好这件事。
晚上,孟教授回来了。看吉教授在外屋跟古丽说话,就问:“老吉,你的文章写得怎样了?”
“写了一点。你来看看。”吉教授转身把孟教授叫到自己房间里。
“哎呀,我怕也看不准,多年不搞地下水研究了。”孟教授坐到吉教授的办公桌前,看看,参考书还在那儿敞着。笔也在那儿放着。稿纸上只写了一行标题。就问,“你的论文写在哪儿?”
吉教授不说话,默默地拿出那封信。慢慢地说:“老孟,我请你先看看这个。”
孟教授接过吉教授送来的那两张旧旧的纸,有些不知所以。问:“这是啥?”
“你看看。我想躺会儿。”吉教授说着,就躺到自己床上。放开被。蒙住头。
孟教授愣愣地拿着信,走到窗前,照着亮看了好一会。越看越觉得蹊跷,就揿亮了台灯,戴上眼镜,坐下来,逐字逐句地看起来。一连看了两遍,她明白了。
孟教授先是觉得突然,一时不好接受这个事实。过了一会,慢慢地坐到吉教授床边,问:“这事是真的吗老吉?”
“嗯。”
孟教授没说什么。过了好一会,才问:“孩子知道了吗?”
“我还没告诉她。”吉教授仍蒙在被子里。
“你应该立即告诉她。”孟教授站起来。“我觉得孩子太可怜了!”
吉教授没有直接回答孟教授的话。他坐起身来,说:“我对不起你老孟。我们结婚前,我没有把事情全部告诉你。我也没想到,都老了,还会有这种事。你能原谅我吗?”
孟教授站起来,朝着窗外看了看。说:“还说这些干吗?我们现在都不是谈这些话的人了。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再欺骗这个孩子,她是无辜的,她不应当为你们承担这么多年的委屈。”
“所以,我要等你回来,先告诉你。”吉教授坐起来,说,“老孟,承认这个孩子吧!你看看,她有多可怜!……”吉教授眼里含着泪珠说不下去了。
又过好一会,孟教授摘下眼镜,拭了拭眼泪。说:“是的,她太需要温暖!太需要爱了!”
吉教授走过来,一下抓住孟教授的手:“谢谢你老孟!你做她的妈妈吧!”
孟教授又拭了一下泪。
吉教授把古丽叫过来。慢慢地说:“古丽,你坐下来,我有话对你说。”
古丽听吉教授的口气,抬起脸,看看吉教授。又看看孟教授。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屏住气,不说话。她想,这下可完了!主人一定是不要她了!到哪再找到这样的好人家呢!吓得一声不吭,等吉教授说话。
吉教授把古丽拉到跟前,从头至尾,说出了古丽的身世。
简直就是石破天惊!古丽一时也不知是真是假,猛地站起来,瞪着眼,望望吉教授。又望望孟教授。喊:“这是真的吗?!”擦了一下泪,紧接着又问,“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呜呜呜……!”她用手揉着眼睛哭起来。
孟教授也拿出手帕来拭泪。说:“孩子,这是真的!是真的!这么多年,大人们对你不公平,让你受苦了!”又指着吉教授说:“他,确确实实就是你要找的爸爸士口水良,也叫吉浪。也许这是上帝的安排,特地把你送到我们家来做女儿的,上帝好像知道我这一辈子就想有个女儿。否则,咋会这么巧呢!我们找保姆找了多人,总觉得不合适,而你一进门,就有自家人的感觉。哎呀!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我也太高兴了!”孟教授拭拭泪,想笑又想哭。
吉教授拿下眼镜,擦了一下泪:“孩子,爸爸对不起你!原谅我吧……”
古丽再也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到吉教授怀里:“爸爸!我可找到你了!呜呜呜……”大声喊,“妈妈!奶奶!我找到爸爸了!我找到爸爸了!……”
一家人都哭了。
吉教授摸着古丽的头。亲着她的头发。说:“孩子,你过去叫一声你现在的妈妈好吗?”
古丽抬头对孟教授看了看,转过身,一下扑到孟教授怀里:“妈妈!”
死亡之堡
中午,一望无际的戈壁滩上,骄阳似火!沙子烤得发烫!石头烤得冒火!一棵棵古老的胡杨,像一个个佝偻的老太,倔强地站立着。
太阳底下的戈壁滩,蒸起火火的旺气。一支长长的驼马队,被旺气幻晃得顶天立地,在烈日下,沿着弯曲的戈壁小道,踌躇前行。叮叮当当的驼铃声,慢慢响来。
队伍行进到一个圆形的沙丘跟前,只听有人大喊:“不好了!沙尘暴来了!”
大家对天空一看,一道黄褐色的风墙,铺天盖地,呼啸着向队伍压来!眨眼功夫,四周一片昏暗!
太阳,看不见!
远处的山,看不见了!
脚下的路,也看不见了!
狂风卷起石子和树枝,砸得人睁不开眼!整个驼马队顿时乱作一团!
那个骑着赤红色大马的领头人,使劲勒住马,呛着风沙,大声喊:“今天遇上黑沙暴了!大家不要慌!赶快下马!所有人都抱在一起!后面的人抱着前面的人,前面的人抱着骆驼和马!快!赶快行动!否则会很危险的!”领头人很有经验,他知道,在没有森林没有高山的戈壁滩上生成的沙尘暴,风力巨大!会刮起羊!刮起人!刮起马!卷走包房!甚至连好大的沙丘,都能从一个地方,刮到另一个地方去!所以,他立即命令队伍停止前进,所有人畜团团抱在一起,增加重量,不至于被狂风刮起,或摔死,等躲过这阵沙尘暴,再继续赶路。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力慢慢地减弱。
大家从沙堆中爬出来,抖掉身上脸上的沙子。没水洗脸,他们互相用舌头舔掉眼睛里的沙子,重新看到光明。
一会,领头人要所有人都站好队,数点人马。点了点,一个人没少。他就叫大家饮牲口、吃干粮,然后,继续前进。
太阳快要落山了。
茫茫戈壁,仍然无边无际,不知还有多远才能走完。
领头人勒住马,回头对后边的队伍大声喊话,他要大家快些走,天黑前,一定要赶到塔塔尔国都。因为,队伍里所带的水,已经不多了,只够行人分饮一次,牲口饮水已经没有了。在沙漠里行走,没有水,意味着什么,队里每一个人都很清楚。所以,必须尽快走出厚沙无水的地段,找到人畜饮水和住宿的地方。吃饱喝足,再休整休整,才能最终到达自己的祖国。
他们的祖国,在塔塔尔国西边的塔吉克斯坦王国。老国王心爱的王储,明年过了古尔邦节,要举行婚礼。
两个月前,老国王派了一支上百人的驼马队,由穆罕默德大臣带领,到中国大唐首都长安,购买丝绸和瓷器,为婚礼做准备。老国王告诉他们,此去虽然路途遥远,但是一定要在古尔邦节前回国。
因此,穆罕默德大臣在长安置办好物品,不敢在繁华的长安逗连,带领队伍,立即启程回国。
长长的队伍,赶着一架架驮着货物的骆驼,跟着穆罕默德大臣,日夜兼程,一刻不停地向西行进。艰难行走了一个多月,才走到乌孙国东部的可科克拉大戈壁。他们从楼兰国加的水、买的食物,基本用完,眼看就要走进一望无际的大戈壁,怎么办?大戈壁上找水是非常困难的。大家只有一个意愿:日落前,必须赶到塔塔尔国国都塔塔尔城,在那里加水,买食物。
紧跑慢赶,跑得牲口们口吐白沫,年老跑不动的骆驼,常常跪下要求休息,不肯往前走。它们哪知道,在没水的地方是不能休息的,在这里倒下,就意味着死亡!
看来,天黑前是无法赶到塔塔尔国国都了!穆罕默德大臣心里很着急,上百号人和几十只牲口,一旦走进无水的大戈壁滩,就等于走进死亡之海!那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穆罕默德大臣不敢再想下去,勒住马,转身对后边的队伍大声问:
“哎,你们谁知道,塔塔尔城以东,哪儿还可以找到水吗?想想看朋友们。塔吉克的鹰,飞得再高,也是要喝水的嘛!”
队伍中一个大汉回答说:“记得翻过前面那道沙梁,再往右走,那儿有一座古堡,很漂亮的一座古堡。传说,这座古堡是两百多年前,塔塔尔国王亲自为他的小儿子建造的。我想,在那儿,过宿应该是没问题的,至于那里有没有水,就不知道了大臣先生?”
他们前面的那座城堡,是一座十分古老的城堡。上世纪,城堡周围,森林繁茂,河流纵横。草原上,到处开满鲜花。当时的塔塔尔国王为了防御外来侵略,就在这里建起一座城堡,派他的小王子叶尔肯·阿里旺驻守。经过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和掠夺,森林不见了,河流干涸了,美丽的草原变成荒无人烟的大戈壁滩。
在大戈壁滩上,永远留下这座孤零零的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