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书陈平传,“绛、灌等谗平。”颜师古注云:“旧说云,绛,绛侯周勃也,灌,灌婴也。而楚汉春秋,高祖之臣,别有绛灌,疑昧之文,不可据也。”贾谊传,“绛、灌、东阳侯之属尽害之。”注亦以为勃、婴。按史记陈平世家曰:“绛侯、灌婴等咸谗平”,则其为两人明甚。师古不必为疑辞也。楚汉春秋陆贾所作,皆书当时事,而所言多与史不合。师古盖屡辨之矣。史、汉外戚窦皇后传,实书绛侯、灌将军,此最的证也。夏侯婴为滕令,故称滕公。而史并灌婴书为滕、灌,贾谊所称亦然,甚与绛、灌相类。楚汉春秋一书,今不复见,李善注文选刘歆移博士书云:“楚汉春秋曰,汉已定天下,论群臣破敌禽将,活死不衰,绛灌、樊哙是也。功成名立,臣为爪牙,世世相属,百出无邪,绛侯周勃是也。然则绛灌自一人,非绛侯与灌婴。”师古所谓疑昧之文者此耳。张耳归汉,即立为赵王,子敖废为侯,敖子偃尝为鲁王,文帝封为南宫侯,而楚汉春秋有“南宫侯张耳”。淮阴舍人告韩信反,史记表云栾说,汉表云乐说,而楚汉以为谢公。其误可见。
【译文】
《汉书·陈平传》载:“绛、灌等谗毁陈平。”颜师古注释说:“旧说,绛,指绛侯周勃,灌,指灌婴。而《楚汉春秋》则说,高祖的大臣,有一个叫绛灌的,怀疑是记载错误的文字,不可以作为依据。”《汉书·贾谊传》载:“绛侯周勃、灌婴、东阳侯张相如之流都妒忌他。”也注为周勃、灌婴。按《史记·陈平世家》说:“绛侯、灌婴等都谗毁陈平。”则为两人是十分明确的,颜师古没必要作为一个疑辞来看待。《楚汉春秋》是陆贾所著,都是讲当时之事,而所记大多与历史事实不相符合。颜师古大概屡次都进行了辨证。《史记》、《汉书》的《外戚窦皇后传》,直接书写为绛侯、灌将军,这是最明显的证据。夏侯婴为滕令,故称为滕公。而《史记》把滕公与灌婴并称为滕、灌。这与《贾谊传》里的绛、灌并称相同。《楚汉春秋》一书,今天已经看不到了,李善注释《昭明文选》中刘歆《移博士书》一文说:“《楚汉春秋》说,汉朝已平定天下,评论群臣破敌擒将之功,面对生死锐气不减的大将,绛灌、樊哙就是这种人。然则绛灌是一人,不是指绛侯与灌婴。”颜师古所谓疑误之文大概是指此罢了。张耳归降汉朝,立即被封为赵王,其子张敖则被废为侯,敖子偃曾为鲁王,文帝封他为南宫侯,而《楚汉春秋》则有“南宫侯张耳”之记载。淮阴侯韩信的门客上告韩信谋反,《史记》记载此人叫栾说,《汉书》记载为乐说,而《楚汉春秋》说是谢公,其记载的讹误可见一斑。
题咏绝唱
【原文】
钱伸仲大夫于锡山所居漆塘村作四亭,自其先人,已有卜筑之意而不克就,故名曰“遂初”;先垄在其上,名曰“望云”;种桃数百千株,名曰“芳美”;凿地涌泉,或以为与惠山泉同味,名曰“通惠”。求诗于一时名流,自葛鲁卿、汪彦章、孙仲益既各极其妙,而母舅蔡载天任四绝独擅场。遂初亭曰:“结庐傍林泉,偶与初心期。佳处时自领,未应鱼鸟知。”望云亭曰:“白云来何时,英英冠山椒。西风莫吹去,使我心摇摇。”芳美亭曰:“高人不惜地,自种无边春。莫随流水去,恐污世间尘。”通惠亭曰:“水行天地间,万派同一指。胡为穿石来?要洗巢由耳。”四篇既出,诸公皆自以为弗及也。吴傅朋游丝书,赋诗者以百数,汪彦章五言数十句,多用翰墨故事,固已超拔,而刘子翚彦冲古风一篇,盖为绝唱。其辞云:“圆清无瑕二三月,时见游丝转空阔。谁人写此一段奇,著纸春风吹不脱。纷纭纠结疑非书,安得龙蛇如许臞。神踪政喜萦不断,老眼只愁看若无。定知苗裔出飞白,古人妙处君潜得。勿轻漠漠一缕浮,力遒可挂千钧石。眷予弟兄情不忘,轴之远寄悠然堂。谢公遗髯凛若活,卫后落鬒摇人光。翻思长安夜飞盖,醉哦声落南山外。乱离契阔四十秋,笔意与人俱老大。政成著脚明河津,外家风流今绝伦。文章固自有机杼,戏事岂足劳心神?”此章尤为驰骋痛快,且卒章含讥讽,正中傅朋之癖。予少时见二公所作,殊敬爱之,至今五十年尚能记忆,惧其益久而不传,故纪于此。
【译文】
本朝钱伸仲大夫在锡山所居住的漆塘村建造了四座亭子,自他的先人就有打算筑亭,而最终没有作成,故名一亭为“遂初”,他先辈的坟墓在另一亭子的上方,故名此亭为“望云”;一亭旁种有桃树千百株,故名此亭为“芳美”;一亭之旁凿地通泉,有人说涌出的泉水与当地名泉——惠山泉同味,故名为“通惠”。他还求一时的名流题诗,自葛鲁卿、汪彦章、孙仲益等名家各题写了精妙诗篇,而母舅蔡天任先生的四首绝句独专诗场。《遂初亭》的绝句是:“结庐傍林泉,偶与初心期。佳处时自领,未应鱼鸟知。”《望云亭》诗为:“白云来何时,英英冠山椒。西风莫吹去,使我心摇摇。”《芳美亭》诗为:“高人不惜地,自种无边春。莫随流水去,恐污世间尘。”《通惠亭》诗为:“水行天地间,万派同一指。胡为穿石来?要洗巢由耳。”四篇诗写出,诸公都感到自己的诗不及这四首绝句的水平。吴傅朋用游丝制作书画挂轴,赋诗吟咏者以百数,汪彦章的五言诗有数十句,而且多用典故,本已超群拔萃,而刘子翚的古风一篇,则为绝唱。其诗说:“圆清无瑕二三月,时见游丝转空阔。谁人写此一段奇,著纸春风吹不脱。纷纭纠结疑非书,安得龙蛇如许臞。神踪政喜萦不断,老眼只愁看若无。定知苗裔出飞白,古人
妙处君潜得。勿轻漠漠一缕浮,力遒可挂千钧石。眷予弟兄情不忘,轴之远寄悠然堂。谢公遗髯凛若活,卫后落鬓摇人光。翻思长安夜飞盖,醉哦声落南山外。乱离契阔四十秋,笔意与人俱老大。政成着脚明河津,外家风流今绝伦。文章固自有机杼,戏事岂足劳心神?”此诗尤为驰骋痛快,而且最后几句含讥讽之意,正切中吴傅朋的癖好。我年少时就看见蔡、刘二公所作之诗,特别喜爱,至今五十年还能记忆,担心时间久了而不能流传,因此将诗记在这里。
秀才之名
【原文】
秀才之名,自宋、魏以后,实为贡举科目之最,而今人恬于习玩,每闻以此称之,辄指为轻己。因阅北史杜正玄传载一事云:“隋开皇十五年,举秀才,试策高第,曹司以策过左仆射杨素,素怒曰:‘周、孔更生,尚不得为秀才,刺史何忽妄举此人!’乃以策抵地不视。时海内唯正玄一人应秀才,曹司重以启素,素志在试退正玄,乃使拟相如上林赋、王褒圣主得贤臣颂、班固燕然山铭、张载剑阁铭、白鹦鹉赋,曰:‘我不能为君住宿,可至未时令就。’正玄及时并了。素读数遍,大惊曰:‘诚好秀才!’命曹司录奏。”盖其重如此。又正玄弟正藏,次年举秀才,时苏威监选试,拟贾谊过秦论、尚书汤誓、匠人箴、连理树赋、几赋、弓铭,亦应时并就,文无点窜。然则可谓难矣。唐书杜正伦传云:“隋世重举秀才,天下不十人,而正伦一门三秀才,皆高第。”乃此也。
【译文】
秀才之名称,自宋、魏以后,实为贡举科目的最高品级,而今天人们对这个名称视为一种无意义的玩味。每当有人以秀才称呼自己,就指责别人轻视自己。我曾读《北史·杜正玄传》,上面记载一事说:“隋开皇十五年,杜被举为秀才,考试对策后定为甲等,选举机构以杜正玄的策对送交左仆射杨素过目。杨素发怒说:‘即使周公、孔子再生,还尚且不能称为秀才,刺史为什么妄举此人?’将杜的策对丢在地上不看。当时全国只有杜正玄一人被举为秀才,有关机构重新报告杨素,要求他给予审察。杨素的目的是要斥退杜正玄,于是要他仿照司马相如的《上林赋》、王褒的《圣主得贤臣颂》、班固的《燕然山铭》、张载的《剑阁铭》、《白鹦鹉赋》,写出五篇赋来。并说:‘我不能留你住宿,你必须在今天未时写就。’杜正玄及时写成。杨素读了数遍,大惊说:‘确实是好秀才!’命令选举机构录取上奏皇帝。”又杜正玄之弟杜正藏,第二年举秀才,当时是苏威监试,考试内容是仿照贾谊的《过秦论》、《尚书·汤誓》、《匠人箴》、《连理树赋》、《几赋》、《弓铭》作赋,杜正藏都是按时写成,而且文章无须修改。这可以说是很难的了。《旧唐书·杜正伦传》说:“隋朝重视秀才的贡举,隋朝一代录取不到十人,而杜正伦一家却出了三位秀才,而且都是甲第。
”即指此事。
魏收作史
【原文】
魏收作元魏一朝史,修史诸人,多被书录,饰以美言,夙有怨者,多没其善。每言:“何物小子,敢共魏收作色,举之则使上天,按之当使入地。”故众口喧然,称为“秽史”。诸家子孙,前后投诉,云遗其家世职位,或云不见记录,或云妄有非毁,至于坐谤史而获罪编配,因以致死者。其书今存,视南北八史中,最为冗谬。其自序云:“汉初,魏无知封高良侯,子均,均子恢,恢子彦,彦子歆,歆子悦,悦子子建,子建子收。”无知于收,为七代祖,而世之相去七百余年。其妄如是,则其述他人世系与夫事业,可知矣!
【译文】
魏收写作北魏一朝历史,参加修史的那些人,都被收录在《魏书》里,并且都用了许多赞美之语。与魏收有夙怨的人,书中尽量不记他们的善行。他还公开说:“什么东西,敢与我魏收作对,我抬举他则可以让他上天,贬低他就要让他入地。”此言一出,众口喧然,称《魏书》是一部“秽史”。那些被魏收故意贬低的人物的子孙,前后投诉到皇帝,说是故意把他们父祖家世职位遗弃不写,或者说干脆没有对他们的父祖进行记录,或者说他妄作非议甚至诋毁。有的人因为对《魏书》的攻击、非议而招流配之罪,甚至丢掉了性命。《魏书》今天还存在,在南北朝八史中,最为繁杂荒谬。其自序说:“汉初,魏无知封高良侯,子均,均子恢,恢子彦,彦子歆,歆子悦,悦字子建,子建子收。”从魏无知到魏收,中间只有七代,而相距则有七百余年。对自己家世的追溯,尚且如此荒谬,叙述他人的世系以及事业,就可想而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