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发生在值班室见双秀从家属接待室气冲冲地走过来,心里自然地咯瞪地跳了一下。怎么的,吕大头这小子不在离婚书上签字?他起身迎着双秀面带同情地问:“他不签字?”听那口气,吕大头签不签字好像他比双秀还要着急。
双秀停住脚步摇摇头回答:“字是签了,可他那张嘴没打封条,说话像吐狗屎。”
听到吕大头在离婚书上签字的消息,邝发生的表情马上由同情转为惊喜:“吕大头是啥人你难道还不清楚?只要他能签字,这个问题就算顺利解决了,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
“给你们添麻烦啦,谢谢你们啦。你们忙吧,我走啦。”双秀一边说一边挪动脚步。
“你要去哪里?是回尹家还是回吕家?”邝发生自己也说不清为啥要问她这些不该自己问的话。
“我哪里也不去,我回丁家坳村去看孩子。”双秀面朝大铁门如实地回答。
“天色不早了,又没有船,一个人走在栈道上不太安全,反正我今晚也要回后山老家去,是不是等我和检察院的人一起把吕大头提审结束后,我送你回去?”邝发生没敢强留,只能用征询的口气说。
“不用了。”双秀给邝发生挤出一丝笑,算是对邝发生的谢意。
邝发生见留不住双秀,脸上只好带着失落与空荡的表情目送对方走出大门。
双秀拿着离婚报告书离开看守所,笃笃笃顺着石阶直奔县法院,将离婚报告书交到民事审判庭后,出门快步向江边码头走去。她来到码头正要踏上去丁家坳村的栈道时,背后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双秀,你还要往哪里去啊?”
她朝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只见沙焕站在快艇上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沙焕哥,你在那里干啥?”说着转身来到快艇旁边。
“你走了以后宝儿就一个劲地哭,到处找妈妈。我担心你晚了回不去,所以就……”沙焕见双秀转回来,两眼向双秀射出一束疑惑的目光。
双秀听说沙焕是来接自己的,心里陡然升起一股幸福感和安全感。嘟……正在这时,一艘货船从乌江上游直冲下来,在宽阔的江面上激起千层波浪,停靠在江边的快艇随着波浪的高低不停地上下摇摆。沙焕见双秀不敢上船,主动伸出双手拉住对方,双秀这才稳稳地上了快艇。
“你等了很长时间了吧。”双秀坐稳后,适意地问沙焕。
“你问这干啥,有些事情没有时间长短的说法。”沙焕随意却也是发自内心的回答。
“你来的时候宝儿还在哭吗?”双秀知道对方在想啥,所以把话题转移到宝儿身上。
“秀丽那丫头只晓得疯疯癫癫,做啥事也不认真,诓个孩子都诓不好。我把孩子慢慢诓睡着后我就来了。”沙焕开着快艇尽量放慢速度。
“嘻嘻,女人天生就是带孩子的。你说秀丽不会诓,你一个大小伙子难道比女人还有能耐?”母亲去世后,双秀今天第一次发出笑声。这笑带着宽心,带着欣慰,带着自愿而又幸福的戏弄。然而这笑声好不容易像连绵的阴雨天冒出的一丝阳光,严寒的冬天升起的一点火星,久别的亲人获得的一点线索,刚刚冒出一点希望又被沙焕的话音挡回去了。
“你别笑话我,你还别说,宝儿这娃儿和我还真有几份缘分。他哭起来任何人都诓不住,递到我怀里就不哭了。你说这不是缘分是啥?”沙焕右手掌着舵,左手夹着烟说。
双秀一听这话,脸上的笑意被迎面扑来的夜雾全部带走了,留下的只是忧郁和内愧。沙焕啦沙焕,现在都啥时候了,你还谈啥缘分,缘分早被漩头风吹到了天上,被乌江水冲到了大海,被黄泥巴埋进了土层。
沙焕没有注意双秀表情的变化,只是发现笑意没有了,还以为是被初冬的河风吹的。
“你冷吗?”沙焕问。
“不冷,你开快一点,好吗?”双秀把头偏向一边说。
“河风大,开快了你经不住这冷风吹。”沙焕随口回答。
沙焕越像这样冷不丁地说话,双秀越感觉到有一把钢刀在心里绞动。“沙焕啦,你时时处处这样对我,到底是为了啥呀!我欠你的情,欠你的义,这辈子是还不上了。你等着,下辈子你就是走到天涯海角,也要找上门来还你的情,还你的义。”双秀心里想。
“他签了吗?”见双秀不说话,终于找到机会把在心里憋了半天的话痛痛快快地放了出来。
“签啥,啥签了?”她一次次把话题绕开,又一次次被对方追了回来。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躲躲藏藏的。你到城里来干啥,徐大叔都告诉我了。”沙焕说。
听到这里,双秀知道这事瞒也瞒不住,憋了半天才把“签了”两个字憋出来。
“签了就好,签了就好。我不是背着别人说闲话。我早就看出吕大头这小子不是个好东西,当初你就不该……”沙焕说这话时心里腾地跳了一下。
“沙焕哥,你就别再提这事了,我……”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不想再让过去的事情来挠乱自己刚刚平静的心绪。特别是吕大头将签好字的离婚报告递到自己手里时对方那句无奈的说话,让人想起来心里就要流血。
“啪啪啪啪……咚不隆咚呛……哚拿哚唻咪唻咪嗦啦嗦……”
尽管沙焕把快艇开得很慢,暮色刚刚盖住大地时,快艇还是来到了丁家坳村的简易码头。两人刚下船,村子里就传来一阵鞭炮声、锣鼓声和唢呐声。
“村子里又有啥事啦?锣鼓唢呐那么热闹。”早上出门时,村子里还是静悄悄的。又不过年过节,又没听说哪家讨媳妇嫁姑娘,锣鼓唢呐的干啥?
“丁老大明天满六十。”沙焕解释说。
“丁老大就满六十啦?这人啦,你看说老就老了。”双秀在前面回答。
“人要老,谁挡得住?听说秀花全家老小明天都要来为丁老大祝寿。这小蹄子嫁出去就忘记这里了。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她了。”沙焕随口告诉双秀。
“沙焕哥,你是不是……”双秀说半句留半句。
“看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心里……你是应该知道的。”沙焕突然放低了声音。
双秀没再说话,快到家了,不愿把不该勾起的事勾出来。
两人来到饭店前面的水泥院坝,只见小旅馆各个房间的电灯都亮着,看来今天这里的房间又被游客住满了。饭店的灯也亮着,里面有不少人头在晃动,双秀抬脚正要进小饭店时,被沙焕叫住了:“徐大叔和宝儿都回家了,没有在里面。”
双秀没说话,转身朝村子方向走去。
“明天上午你在家煮桌饭,我叫几个人去把你家的五背子和桐子果收回来。我给县医药公司说好了。下个星期他们就派人到村里收购五背子。今年的桐子果我们不打算卖到别处,自己建油坊榨油,直接卖油大家手里能多有几文钱。”
“你看这事又麻烦你了。”双秀停住脚步远远地看着沙焕说。
“你这话又离谱了,啥麻烦不麻烦?你回去看看宝儿,我这里还有点事,就不陪你到家了,你回去吧。”沙焕说着就朝饭店门口走去。
双秀有气无神地回到家,父亲在堂屋门前洗衣服,没见宝儿,便问:“爹,宝儿睡了?”
“睡了,睡了好一阵了。秀,你回来啦,事情办的怎么样啦?”徐大根问。
“爹,让我来洗。”说着便过去接过父亲手里的衣服在木盆里揉起来,边揉边悄悄地流着眼泪。要是娘还在,哪能让爹洗衣服。现在一个大男人,一个曾经有着远大抱负的男人今天尽操上了这样的活路。这能怪啥?啥也不怪,只怪自己命不好,让人家看笑话了。
徐大根把衣服递给双秀,进屋从墙角捡起一张报纸站在门口灯光下边翻边问“你男人在离婚报告上签没签字?”
双秀扭着衣服收住眼里的泪水半天才回答:“签了。”
“孩子,都是爹不好啊。在你个人问题上一次一次让你受罪。”徐大根有些内疚地说。
“爹,别说了,我谁也不怪。”双秀说着起身借着屋里透出的灯光把洗好的衣服挂在院子的铁丝上。
“嗯,你个人的事我今后再也不管了。等法院判决书下来后,你觉得哪里合适就往哪里走。”徐大根前面说不管,说到后面又为女儿的事操起心来。
“爹,你看你……”
“好,我不说了。秀啊,你到城里去看你婆婆没有?”徐大根进屋坐下来抖掉烟斗里的烟灰问。
“我……我没有时间,不过我们……我们在看守所门口见了一面。”双秀一边收拾屋里的凳子一边回答。
“她去那里干什么,她去看尹红文?”徐大根有些不解。
“她去找尹红文签字离婚。”双秀不假思索地回答。
“啥?她也要和老尹离婚?”徐大根有些不相信,离开凳子又站了起来。
“也许和我一样,这也是报应吧。”双秀说。
“不许你这样说你婆婆。她这样做我想也是被逼出来的。”徐大根脸色有些难看。
“爹,我就弄不明白,你怎么总是护着她?她到底给你家带来啥啦?”双秀心里有些不平。
徐大根本想再给双秀解释点什么,但他忍住了。他得到杨菊丽和尹红文要离婚的消息后,心里有些沉重。想不到她俩最终还是走不在一起。他在一本外国小说中看到这么一句话:幸福的家庭家家一样,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她杨菊丽的不幸怎么和双秀的遭遇就那么相似呢,而且这种不幸遭遇总和自己连在一起。
“爹,她叫我给你带个话,叫你抽时间去城里走走看看。”双秀进屋收拾好桌子上的碗筷对父亲说。
“她真是这样说的?”徐大根有些怀疑。
“我啥时候给你说过谎话啦?爹,我看她对你挺关心的,你们是不是有啥事瞒着我?”双秀神秘地看着父亲问。
“你是我闺女,又曾经是她的儿媳妇。她关心关心这个家有啥大惊小怪的。再说她现在的家庭处境也不好,女人嘛,越在这个时候越需要有人体贴。她希望你这个儿媳妇认认她这个婆婆,叫我这个亲家去认认她这个亲家母,这也是正常的事。我有啥事瞒着你?正因为我知道她现在处境不好,我才叫你去看她。可你一点不理解大人的心情。”徐大根说。
“爹,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等我忙过这段时间,领着宝儿去看她就是了。”
“嗯,这样就对了。”徐大根听了女儿这句话,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秀,去睡吧,明天沙焕他们去给我家收五背子和桐子果。你要早早起来准备饭菜。这事完了我们还要去给丁老大帮帮忙。平时我们有个大屋小事丁老大和沙焕都站拢来,明天丁老大满六十了,我们理应去帮一把。”
“爹,郑县长和你过去到底是啥关系?”徐大根说着把报纸顺手丢在桌子上,正要进屋睡觉时,双秀突然问他。
“你问这干啥?我和他有啥关系,啥关系也没有。”徐大根站在门口问。
“今天我去找他……”
“你去找他?你找他干啥?”
双秀把如何到郑正办公室,郑正如何打电话交待公安和检察院,如何给钱被自己拒绝以及吕大发和尹红文、丁生发勾结在一起做的那些事一一告诉了父亲。
徐大根听了双秀的介绍,脑门上顿时吓出了一股冷汗。幸好闺女离开了吕大头,要不然,自己身边长期养着一只吃人的老虎,今后还不知会弄出啥更大的事来。过去只是从表面上看出吕大头的人品不那么端正,想不到骨子里长的却是一颗颗毒针,竟然和尹红文、丁生发一起算计到老丈人的头上来了。
“爹,我看郑县长这个人给下面的印象还不错。”双秀心里总忘记不了郑正给自己的好处。
“啥不错,他是县长,下面的平头百姓找到他门前还有不帮忙的事?”徐大根回答得很自然。
“那不一定,尹红文才是个副县长,最后你看怎么样?”
徐大根被问的无话回答,只好进屋睡觉去了。
徐大根也觉得自己对闺女的解释有些牵强。他作为一个县长为啥对自家的事如此关心?他躺在床上想了大半夜也没有找到让自己相信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