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涪陵上来的客船,头顶上“噗噗噗”地冒着一股黑烟,犹如老太婆背粪桶上山,艰难而又吃力地来到丁家坳简易码头。船头离岸边那块被人们踩得滑亮滑亮的大青石还有一尺多远,双秀就一个纵步从船头跳到了大青石上。她顾不及后面的沙焕,双手捂着胸前那颗快要跳出来的心一口气跑到村里。她对着自己的家门,老远就向里面喊道:“娘,我的娘啊,你怎么样啦?”随着喊声的落地,人已经来到了床前。她见母亲身上盖着大块毛巾,脸色十分憔悴,一阵说不出的心酸和悲痛一下涌到心头,顾不得与身边的秀花、秀丽打招呼,一下扑在母亲身上痛哭起来。
“秀,你来啦!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娘,女儿才出去这么几个月,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娘,你不会有事吧?”
“别哭了,都嫁出去的人了,还像个孩子似的。娘不碍事,娘不是还在这里吗。别哭了,把头抬起来,让娘好好看看你。”母亲慢慢地从毛巾里露出双手把双秀的头轻轻托起来,一双慈祥的目光在女儿的脸上不停地扫视:“快起来,别这样,娘没事,娘只是想看看你。”
双秀顺着娘的手慢慢抬起头,一双泪眼在娘的脸上身上打量:“娘,女儿没本事,让你受苦啦。”说着,两行泪水一滴滴掉在面前的毛巾上。
“双秀姐,别伤心啦,把身体急坏了不好。”秀花、秀丽见这情景,把双秀慢慢扶坐在床上。
“孩子,你瘦啦,是不是太想家啦?”母亲问。
双秀没有正面回答。她慢慢收住眼泪,轻轻掀开毛巾,在母亲腹部摸了摸问:“娘,那畜牲踢你哪儿啦,痛不痛?”
“我不是说了吗,娘没啥大事,娘只是想你。”母亲尽量克制着身上的酸痛,强装出笑脸回答。
“娘,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吧,拖久了对身体不好呀。”双秀心疼地劝道。
“双秀姐,你就好好的劝大婶去检查一下吧。我们和沙焕哥怎么劝她都不听。你不去检查,就太便宜丁歪宝这个畜牲了。”秀花在侧边带着不平的口气说。
“检查啥,即使检查出个啥来,你又能说啥呢。两家的事情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双秀娘还是不同意到医院去。
“这话咋说的呢?怎么就不去检查呢?不去检查今后有些事又怎么说呢。”正在这时,村长丁老大和村里其他一些不怕事的几个村民在沙焕的带领下走了进来。
大家和双秀见面互相寒喧几句后都劝说丁素梅去医院,但不管别人怎么劝,她就是不开口。其实,外人哪里知道她心里的苦衷。去医院检查,没有钱谈何容易。丁素梅早就听别人说过,现在的医院根本不是为穷人开的。人到了里面,这样检查那样检查,这样费那样费,捣鼓来捣鼓去,不给你捣鼓个几千万把块就是歇不下来。靠锄头把吃饭的人去哪里找这大笔钱?如果说这笔费用摊在丁歪宝的身上就更没谱了。那几棵树明明是自家的他都要生翻硬头拿过去,把自己打伤了还要把老头子抓进去,像这样的人还能从他手里抠出个啥来?讲理,到啥地方讲去。如果能讲理会把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拖一拖,挨一挨,身体也许会慢慢好会起来的。不能因为自己这把老骨头给今后的生活增添新的累赘。
“徐大根在家吗?”丁老大他们刚要离去时,一个小伙子走了进来:“请问这是徐大根家吗?”
“你是谁呢?”丁老大站在屋中间替代徐家问小伙子。
“我是县政府的小王,专程来通知徐大根明天到县上开会。”小伙子回答。
“开会?开啥会。他一个农民去政府开啥会呢?”丁老大继续问。
“请问你就是徐大根吗?”小伙子看着丁老大问。
“我是啥徐大根呢,徐大根被你们抓去关起来了,还叫开啥会呢?”丁老大说。
“你说啥,被我们抓起来啦,被我们谁抓啦?”小伙子吃惊地问。
“你去问你们那伟大的副乡长丁生发吧。”沙焕在侧边恶恨恨地看着小伙子说。
“哦,我明白了。好,时间不早啦。我要赶小木船回去,再见。”小伙子说完急忙忙一阵风出去了。
“哎哟,我的天喽。我这是前辈子造……造的哪样孽哟,到这把年纪还遭受这……这样的罪哟!”丁素梅听说县上要老头子去开会,不知县上还要如何收拾老头子,急的差点没昏过去。
“大婶,你别着急,现在情况还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就不相信这龙门县太阳真的会从西边出。”沙焕在一边愤愤然地劝道。
“娘,你……”双秀见母亲急的脸色苍白,赶紧掏出手帕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移过身子把母亲抱在自己怀里。
“我说大妹子啊,你怎么听到风就是雨了呢?到底是怎么回事都还不知道呢,你着急啥呢。沙焕,还有你们几个,快回去煮饭吃,吃饭了呢,我们去仓房商量个事。”丁老大嘴上虽叫别人不着急,心里却有几分毛焦火燎。开会,县政府叫徐大根这个乡巴佬去开啥会?难道说是要把他骗县城去抓他……他用长长的烟杆招呼沙焕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出门去了。
秀丽也不知家里有啥事被她娘叫走了,屋里就剩下双秀、秀花和床上躺着的老人。
“双秀啦,时间也差不多啦,你也去煮饭吧。从早到晚秀花、秀丽两个姑娘啥也没吃啊。”丁素梅交待双秀。
“娘,我这就煮饭去,你好好躺着,饭好后我给你端来。”双秀望着母亲说。
“你去吧,我这里没事。”母亲抬手回答。
“双秀姐,我也该回去了。有你在,这里就没我啥事啦。”出门来秀花说。
“去啥,今晚你就陪陪我。给我烧烧火,侃侃龙门阵。”双秀不让秀花走。
“我在你家整整一天啦,我还是回去吧。”秀花有几分扭扭捏捏。
“不行,说啥也不行,要走也要吃了晚饭再说。”双秀不管秀花愿不愿意,两人推推攘攘地来到厨房。秀花在灶门前生火,双秀在灶背后煮饭洗菜。
“双秀姐,你走了以后想我们吗?”秀花冷不丁地问双秀。
“看你这话说的,我是吃这里的水长大的,怎么不想呢。”双秀那红晕的脸上露出几分痛苦和羞涩。
“你都想些什么?”
“想老人、想你、想秀丽、想你爹,除了丁歪宝那家人,我都想。”双秀一边切菜一边回答。
“还有一个人你不想吗?”
“谁?”
“沙焕哥。”
“你这小蹄子,几个月不见,你那脑壳变花哨啦啊,变着法子把我绕进去。这话你问我干啥,你要问你自己才对。”双秀发现自己上当后,又把话甩了过去。
“双秀姐,我对不起你,那次要不是我把你喊到县城去陪我,也不至于……”
“现在说那干啥,啥对得起对不起的,这都是命啦。”双秀叹了口冷气回答。
两人一个在灶前,一个在灶后,经过短暂地沉默后,双秀突然问:“秀花妹子,你给我说句实话,你觉得沙焕这个人到底怎么样?”
“双秀姐,看你这话问的,你叫我怎么说呢。”秀花的小圆脸一下红了。
“不说我也知道你在想些啥。你既然喜欢他,就应该主动一点,别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双秀姐,我给你说句实话吧。要说我对这只煮熟的鸭子确实有几分喜欢,但他又确实是一只煮熟的鸭子。平时在我面前脑壳笨得屙牛屎,一点开窍的意思都没有。我看啦,他心里始终放不下你呀。”秀花一边向灶窝里递柴一边说。
“你又在打胡乱说了,我现在这个样子还有啥放不下的。你是对他还不了解呀,了解了你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地诉说着各自内心的秘密,一直谈到煮好饭炒好菜才暂时把嘴封住。
再说丁老大和沙焕几个离开徐大根家各自回去吃了晚饭,乌江上面狭长的雾沉沉灰蒙蒙的上空才刚刚露出几颗或明或暗的死眯白眼的小星星,就互相邀约着来到村子东头石牌坊右侧的那间房顶上还撒着几片瓦,四周只剩半截墙,风吹屋架咯咯直响的破仓房。丁老大拄着那根长烟杆,握着那支只看得见灯泡而看不见光亮的手电筒,开门进屋在里面凭着感觉和电筒的共同作用,才拉亮掉在房子中间昏亮昏亮的电灯。然后跑到后墙下面那张用两块木板四只木棍撑起的木板上糊着足有一寸多厚灰尘的桌子上方,弓下腰将薄薄的嘴唇紧紧地封住,从干瘪的肚子下面向上运了一口气,自我感觉两边腮帮子溜圆溜圆之后,对准桌面用力将嘴唇一放,整个屋子顿时腾起一股黄灰,本来就暗淡的灯光现在变得更加暗淡了。
“大家坐下来吧。”他一边招呼着大家一边顺势在桌子后面的板凳上坐了下来。
沙焕和其他人见老头子坐下,也各自找了一条凳子围着老头子坐下来。老头子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开个啥小型会议了。他今晚到底要干啥,他那个小脑壳又在默啥板眼,他开这个会是为徐大根开的呢还是另外有啥事,几个年轻人的脑子里除了几个大问号啥也没有。
“大叔,你今晚要开个啥会?”沙焕壮着胆问。
“你问这干啥呢,没叫你说你说这干啥呢,今晚有你们说话的时候。”丁老大慢条斯理地装好烟,点上,大大地吸了几口后责备沙焕。
“我们不说,你先说,你是老大,你没说话咋轮着我们说呢。”从不与丁老大开玩笑的沙焕今天也和他开了句玩笑。
“你们说吧,沙焕你先说来听听。”丁老大吸够了烟,上不沾天下不着地的对沙焕说。
“你还啥也没说,你叫我说啥?”沙焕有些莫名其妙。
“是啊,你这是开的啥会,你要我们说个啥?”其他人也附合道。
“说啥,说徐大根,说县上为啥要叫徐大根去开会呢?他一坨大头百姓叫他开啥会?你们说说,是不是乡上抓他还不算,县上还要抓他去做典型?”丁老大既像在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
“大叔,你怎么知道县上要抓他?”沙焕扬起头反问。
“这还用问呢,不是抓他还会是咋的呢。开会,开啥会?这是哄你们这些娃儿耍的呢。”丁老大胸有成竹地说。
“我觉得村长说的有道理,既然来通知他开会,怎么没见到人就走了?”村里的小毛在沙焕面前比划着手势说。
“我看不一定。”沙焕不相信县上会抓人。
“啥叫不一定呢,你说县上为啥要叫他开会?他是啥东西,连我这个村长都没有叫叫他干啥呢?”丁老大反问沙焕。
“这个……这个我也说不上来。”丁老大这么一说,沙焕对自己的想法也产生了怀疑。
“说得上来也好,说不上来也好,叫徐大根去开会这件事本身就是头发上贴膏药,毛病。事情到了这一步,我也不管啥亲戚不亲戚,啥影响不影响。如果我们还要继续狗戴帽子假充人,我看我们农民就没有一条活路了。徐大根遭了这么大的委屈,受了这么大的冤枉,我们村里的人不伸把手出来谁还会向他伸手?所以呢,我这个村长也当到头了。我把村长这顶帽子豁出去了。这件事情我打算这样来处理……”丁老大把烟杆立在一边,伤感中带着悲愤,把他的想法向大家一轱辘倒了出来,而后问:“你们看这样做行不行呢?”
“行,有你村长带头,这事就这样定了。”沙焕和其他几个人听了丁老大那一五一十后同时回答。
“你们说行呢,那就行。今晚大家分头行动。沙焕,你负责小船。小毛,你负责担架。我负责去通知人。明天早上的早饭要早一点,争取在城里人上班之前赶到。”按照丁老大的吩咐,大家各自准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