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亲朋好友从四面八方向着同一个地方聚集,他们是去参加一场盛大的聚会,在这场隆重得不亚于婚宴的葬礼中,人们放下手中的工作,放下正在进行着的一切事情,只有逝者是最大的,它召唤着人们来到同一个地点。
在聚集的地点,人们到来的目的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了,这里成为人们聚会的载体和相互交流的平台。多少年来,甚至已经过去了二十几年,谁也没有想到彼此还会在这样的场合见面,他们就像从地下冒出来的一样,多年前从人间蒸发最后又回到了人们中间。在这里,人们将忧郁和悲伤化作一种精神的力量,他们互相问候,诉说着多年来的感想和相思,他们相互祝福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活着真好。
在这场盛大的聚会中,人们的表情各有不一,有的人忧郁,有的人悲伤,有的人谈笑风生。当然,作为一个生命的轮回,我更喜欢那种悲伤而又不失快乐的那种表情,有这种表情的人已经对人生有了很深的悟解,他们知道,一个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像一台工作了很长时间的机器,经过几十年的运转,零件已经高度磨损了,生命的机能已经枯竭了,最后停止运转已经是必然的事情。于是,他们就不再过分的悲伤和忧郁,不再有那种特有的离别凄凉和无奈,他们的心境就像大自然降临的雷电雨雪,短暂的残酷之后,天空又是晴空万里。
那个逝去的人躺在水晶棺中,一躺就是三天。在这三天时间里,不断有人来拜谒自己,不断有人点燃纸钱和草木香火与他对话,这是他的肉体和人们的最后的对话。可他对人们的好言好语无动于衷,该说的,在世的时候已经说过了,现在轮到人们向他说话了。在以前的岁月里,他大多都在给别人说话,发表指示,现在终于倒过来了。三天的拜谒时间不太长,但也不短,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身体在冰的温度之下保持着和生前一样的颜色和表情。人们不知道,对于一个已经去逝的人来说,三天会意味着什么。与此相比,我更赞赏当地少数民族的葬礼,从人的去逝到埋葬,仅仅一天时间。利用一天时间就完成了三天的事情,这似乎隐藏着一点什么值得我们思索的东西。死者即逝,生者即来,何必花费那么长的时间,只要生前好好活着,那就死而无憾了。
跪拜,叩首,烟香袅袅,那些祝福来自内心的深处。他紧闭着双眼和嘴,不再发出一点哪怕是仅仅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声音。但他是明白的,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的亲朋好友是来送自己远行的,尽管如此,他同样不会作出一点表示感谢的表情的,所有的一切都有人已经或者正在为自己代劳,他现在需要的就是永久的安息。在他的一生中,他做了许多好事,他是一个好人,这是人们对他的评价,恩怨情仇,儿女私情,公平正义,一切的一切都结束了,剩下的事情应该由自己的后人来替他完成了。
吹吹打打的哀乐中,人们站在那里。那些凄凉而不失对已故之人的人生的肯定的悼词,将一个亡灵送上了奈何桥头,那些撕心裂肺的恸哭声随着飞舞的纸钱升上天空,越来越淡。
二
从城市到郊区的殡仪馆,有半个多小时的距离,一路上要经过五个村庄,要拐十几个弯。每走过一个村庄,每拐过一个弯,都有鞭炮声响起。这些地方人来人往,车流穿梭,尘土飞扬。一段半小时的路程,就像一个世纪的路程。在这段路上,人们的心情各不一样,人们坐在车里,眼睛望着窗外,思绪却停留在躺在水晶棺里的人身上,他们在总结一个人的一生。到了这段路的尽头,一个人的生命包括肉体也就彻底走到了尽头。
火葬场座落在一个苹果林环绕的中心地带,这里鸟语花香,这里蜓蝶飞舞。这里因为有了这样一个人们避讳的场所而蒙上了一层神秘的面纱。
时间到了第三天的正午,天空一团黑色的烟雾越升越高,速度越来越快,烟尘越来越淡,此时此刻,一个亡灵借助自己肉体的青烟扶摇直上,越升越高,越来越远。
在殡仪馆等待火化的那段时间里,人们的心境开始安静下来。人们有的谈笑聊天,有的开始打扑克、诈金花,他们用另一种方式在进行着盛大聚会的一个个插曲;还有的人在四处走动,悠闲的样子。生与死其实就是这么简单,刚才还在撕心裂肺,此时却轻松起来。因为无为,所以从容,因为从容,所以轻松。
三
在果园的一棵树下,一条蛇不知什么时候探出了脑袋,它四处张望,然后又迅速离去。这个被人类誉为智者的精灵,它在若干年以前就看透了人类的那些心思,它之所以此时出来,只是清梦被不速之客搅醒了,它是无奈的,它也是无为而为。它离开的时候,人们看到了它的笑容,轻蔑的,暧昧的。
跨过餐厅前的那个冒着青烟的火盆,一场酒会即将开始。人们心中最后的一丝忧郁和悲伤将在酒杯中得到化解。这也意味着这次盛大的聚会即将落幕,人们会再次走向四面八方,生活也将恢复三天前的平静。
逝去的,不再存在了,而活着的人,还在不停地赶赴一场一场的盛大聚会,直到自己有一天也躺在那里,等待着与自己有关的另一场聚会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