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8
寒风中虚脱的3月8日
无力地半蹲在唐家沱
它的上游
十里地 是朝天停靠
繁忙和圣旨的码头
它的下游 是绝佳的风景
滚烫的温泉 重庆的第一道屏障
号称长江第一峡的铜锣峡
那天 软弱的正午
或者晕眩的傍晚 发抖的江面上
驶来了“利川”号
一艘并不只载重七吨
飘扬着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傲慢
升腾着掠夺与占领浓烟的火轮
带着咸咸的海风
带着浩浩的惊喜
带着滔滔的狂妄
居住在茶叶滋味中的
立德乐 驾驶着野心和阴谋
驱动米字旗与苏格兰风笛
开足贪欲的马达
把大英帝国的目光 全速
投向两条大江的结合部
投向源源不断的财富
投向蠢蠢而动的强暴
投向跃跃欲试的蚕食
在他的身旁和身后
是护卫的炮船和远逝的尊严
无尽的耻辱 延绵的悲怜
3月9日 清晨
一阵笛声
刺透了一座城市
三千度的信仰
三千里的浓雾
三千年的睡眠
以及 停泊在半山的瓷器
抛锚在城墙上的中药
飘零在金属里的成语
蒸发的渔歌记得
风化的号子记得
褪色的布衫和散乱的长辫记得
那阵笛声 尖厉、狡诈
划过多病的石阶
擦过体弱的山岩
带着一丝英吉利的奸笑
跨过殖民的跳板
撞开了一条大江的门牌
沿着水流相反的方向
顺着螺旋逆转的次序
随着航标背向的排列
一艘没有帆的船
启动了一次不需要桨橹的航行
一次博士帽与文明棍的远征
那个早晨注定有雾
有霜有风有雨
有泪有悲有怒
一座城市从此开始学会失眠
接受辗转反侧
习惯灯火阑珊
当一块土地不再属于一座城市
一个器官不再属于我们的身体
整个世界便开始下沉
以超速度的速度
向着望不到底的深渊
朝着看不到边的远方
接近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地名
灌铅的称谓
滴血的发音
尽管这个器官依然
散发着体温
依附在我们的体内
但它却不能为维持我们的
生命 进行运转
提供必需的养分和动力
我们甚至没有权利
对它 支配使用
譬如呼吸观察 循环血液
这样的情景使生命
出现裂纹 破损 残缺
成为废品
这样的情景使城市出现贫血 心悸 衰竭
患上无药可救的不治之症
王———家———沱
痛楚与心酸的别称
骨肉离分的同义词
是一个国家饱受凌辱
在一座远离海洋的城市
最好的见证
一座城市的繁荣与繁华
有时是从屈辱与无奈开始的
从威胁与被迫开始的
但更多的是从
泪水与汗水开始
黑夜与孤独开始
当一个人以一艘船的方式
用钢铁与火药
在燃烧中与一座城市相遇
这座城市就注定要像
一艘船一样
漂泊漂荡甚至漂零
以钢铁的硬度
以火药的爆点
以燃烧的峰值
驶过呻吟驶过哭泣驶过叹息
驶进清醒驶进冷静驶进觉悟
驶向坚强驶向刚烈驶向自信
把一块土地和一河江水
运往宽处运往高处
运往花开的步骤和水流的姿势
这是一次非凡的航行
她装载了一座城市
全部的命运和所有的人生
在风与雨的碰撞中
在进与退的对抗中
在生与死的角逐中
将这座城市
雕刻成一条河流
上半身的标杆
一条路
坎坷而曲折
连接着一座城市的
心跳与血流
连接着一种生命的
结束与开始
连接着脚印与脚步的
深与浅 快与慢
连接着时间与空间的
动与静 缓与舒
连接着诗与歌的
远与近 进与出
连接着命与运的
上与下 长与宽
如果一座城市是一棵树
它们就该是这树上的藤与蔓 干与枝
而那些形形色色的房子 建筑
则是树上的叶片和果实
枝繁叶茂时
便成长为城市
我无法想象没有道路的城市
如同无法想象没有枝叶的树
同样春夏秋冬 四季轮回
兴衰枯荣 黑白交替
唯有端坐在青石板上的岁月和年代
记得 一座城市
是怎样一步步
一个台阶一个台阶
将一个简单的想法
变成一个浑圆厚实的梦
一条江
湍急而汹涌
自上而下地
洗涤着一座城市的
血型与肤色
耕作与收成
冲刷着一种生命的
亮度与光泽
高差与节拍
无声无息地 记述着
时间的潮起潮落
距离的若隐若现
远近不齐的帆影
深浅不一的纤道
轻重不同的渔歌
船集合在它的旗帜下
缆围绕在它的激情边
桨盘旋在它的注视中
它聚集起水的力量
以水的名义和水的方式
用水的胳膊和臂膀
托起炊烟和灯火
挽起建筑和街道
担起波澜和浪涛
水给予这座城市太多的
梦想 正如这座城市对水
寄予了太多的希望
水留下了一座城市
而城市却永远无法留下
水和水的方向
沿着江流的动作和姿势
沿着船泊的理由和原因
沿着咆哮的刺刀和枪炮
沿着飘荡的残暴和杀机
摇晃的青天白日下
一个国家和一个民族
拖着疲惫的身躯
迈着慌乱的步子
被迫选择逆行
选择肝裂与断肠
把最后的责任
放在一座码头狭窄的肩上
风化的城墙记住了这一幕
虚掩的城门记住了这一幕
坚挺的黄桷树记住了这一幕
坚硬的鹅卵石记住了这一幕
南来北往的口音
东奔西跑的背景
各式各样的目的
形形色色的机会
庞大的国家机器和生产机器
让一座默默无闻的城市
一夜成名
急剧地放大、膨胀、变形
成为一块更为广大的土地
不屈的标高和象征
成为一座城市
最值得炫耀的化石和资本
成为联合国地图上
一次最能代表苦难的注明
满天飞舞的钢铁
如同死亡一样冰冷
如同夜晚一样黑暗
呼啸而尖厉
开始了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
一次 隔绝动力的飞行
失去支点的撬动
脱离靶心的射击
停摆的声音
犹如倾盆的大雨
铺天盖地地
令所有的准备措手不及
把所有洞穴和防范
统统塞满塞紧
五年零六个月
九千五百多架次狰狞
二万一千五百多枚恐怖
二万三千六百多条性命
让一座城市生灵涂炭
旷日持久 经受血与火的洗礼
经受无差别的疯狂
不间断的残忍
六月五日的地心深处
万人攒动的十八梯
被掠走的空气和呼吸
是最深最重的伤痕
那些堆砌的冤魂
铸就了见证精神的堡垒
使一座城市站立起来
高过致命的金属 高过如山的TN T
嘉陵江边的一个农场
虎头岩下的一片净土
一座城市因一个地名
有了颜色
有了神韵有了气象
有了蜡烛有了灯光
有了大义凛然
有了荡气回肠
那是一群色彩鲜明的人
用一幢小楼的色彩
影响了一座城市的色调
他们肤色赤红
目光火红
语言彤红
喜欢灼热喜欢烈焰喜欢燃烧
喜欢用略带秦腔的笑声
结交八方的朋友
认识各路的英豪
喜欢用来自陕北的目光
打量滚滚长江
如何从雪山草地走来
如何不择涓涓细流
如何不舍点滴甘露
冲破群山的阻隔和雷电的阻挡
汇成大海汪洋
一场战争
使一座城市经历了
前所未有的辉煌
经历悲喜交加
痛心疾首之中和之后的
意外壮大和成长
一场战争
使一座城市获得了
代价沉重的收获
收获国仇家恨
山河破碎之间和之外的
别样茂盛和荣华
这是一种难以言状的心情
大义与小利
同时站在悲剧的舞台上
我们也许无法评价
一座城市的崛起和兴旺
与一场战争的暧昧关系
但可以评价战争
给一个国家带来的灾难
和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欲望
对于一个民族
这无疑是淌着血泪的
一出彻底的绝唱
但对于这座城市
也许是生与死的碰撞后
唯一的总结和果实
我时常在想 如果没有那场战争
长江上游可能会多一座小城
少一些坚韧不拔和血气方刚